當流沙口戰役取得大捷之後不久,自長安出發的皇帝欽使,就在這一片軍務倥傯中來到了敦煌漢軍大營最前線。
水陸兼程,星夜而來,滿身風塵的御史大夫司馬相如,帶着浩浩蕩蕩車馬隊伍,上面應有盡有,裝滿大批賞賜之物。
在這大戰爆發之前的平靜間隙裡,元召帶着滿營諸將,迎接了他們的到來。當看到司馬相如帶着真摯笑意,握住他的手臂,向他祝賀勝利的時候,元召其實心中還是有幾分疑惑。對於皇帝派朝廷重臣在這個時候來西域,他感到很意外。
一切該有的禮儀過後,攜手進入大營之內。元召隨意看了一眼,發現從長安來的這支隊伍中,除了部分重要職司官員跟隨之外,還有幾張並不太熟悉的面孔。他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多少有些印象。眉頭略微動了動,好像是已經猜到了他們來意。
司馬相如卻並沒有提及其他,在正式場合,他只是忠實履行着自己皇帝欽使大臣的身份。一切豐厚的賞賜交割完畢之後,他笑吟吟地又交給元召幾封家書。
“好好看看吧,她們該說的話應該都在裡面了。呵呵!哦,還有這一封,是陛下親書,讓我親自交給你的。”
元召接過司馬相如最後遞過來的那一封密封書信,看清楚上面熟悉的字跡時,他不禁有些愕然。
如果說前面的幾封他捧在掌心只是溫馨的話,那麼皇帝以這種不同尋常方式傳遞過來的私人書信,就讓他感覺幾分不安。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這樣感覺的呢?元召雖然極力不去想,可是在心底深處,卻沒有辦法徹底消除。自從那位據說已經能夠推演天地玄機洞察陰陽關係的皇家學院名譽大祭酒在他離開長安之前,與他說過那幾句話後,元召的心裡,就莫名有了這樣的焦慮。
所謂的“天人感應”那一套,元召從來就不會去相信。但這樣的意思,如果是從董仲舒的口中說出來,他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了。
董仲舒和儒家學派的作用,雖然因爲他的干預,而並沒有達到歷史上那種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地位。但因爲皇家學院的巨大影響力,卻成全了這位已經快八十歲老人在天下各學派中無與倫比的名聲。可以這麼說,他說出的每一句話中所包含的意思,很可能就會成爲天下輿論的導向。就是在朝廷大局上,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元召暗自苦笑着搖了搖頭。他離開長安前與董仲舒的那次交談,並不爲外人所知。如果泄露出去任何內容,恐怕都會造成極其震撼的後果。
“人老爲妖”並不是毫無根據的。尤其是像董仲舒這樣的人物,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長樂塬那個帝國最核心的地方,密切觀察着一切變化,恐怕比誰都瞭解元召到底有着怎樣的能量。
“……不管從前,現在,還是將來,我所做的一切,無任何私心。所爲者,不過是爲天下蒼生求一個真正的安寧而已!”
這是元召在那雙閱盡滄桑的灼灼目光注視下,親口對董仲舒作出的最後保證。而這句話,也正是他一直履行的準則。
“元召,你已經達到了人臣的極限。古往今來,恐怕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有無限的權力和天子的絕對信任……高處不勝寒!一切取捨都在你的方寸之間,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清醒,不惑於心!”
這是董仲舒面對着這位大漢帝國絕世無雙的天縱之才最後一次提醒和訓誡。他一點兒都不懷疑,由元召親自部署的西征大計絕對能夠成功,而且取得的成就一定會橫絕四海亙古絕今。而到了那個時候,他也許已經再也沒有機會與之進行這樣的深談,而且,此人必定蛟龍騰淵鯤鵬在天,世間已經無可制約之者矣!
元召非常理解董仲舒的苦心。他自然也很明白,天下有識之士在密切觀察者更是不在少數。只不過,將來到底會怎樣,他現在並不會去刻意爲之。他想要的並不是什麼權力,而是實現心中的那個目標。
也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至於在欽使隊伍中,與董仲舒有着師承關係的幾個博學之士都跟着前來,元召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司馬相如帶着大批人衆去履行職責犒賞三軍了。元召在這點空閒時間裡,拆開那幾封家書,清秀字跡中透露出的是對徵人的無盡牽掛,還有與他分享的喜悅。
蘇靈芝的信有些簡短,就如同她與元召的關係一樣。兩人之間從來不需要去刻意的表達纏綿,當年在長安的秋雨過後,她牽着他的手帶回家,他漂泊的心就在那一刻安穩下來。這些年來,這樣的感覺從未改變。
女兒元月已經蹣跚學步呀呀訖語了。而令人驚奇的是,雖然元召並不在身邊陪伴,她嘴裡吐出的第一個音節,竟然是模糊不清的“爹爹”。在蘇靈芝喜悅的文字表達中,元召鐵血劍骨支撐下的內心深處,有些莫名的柔軟在悄悄的萌生。他當然可以想象到,在那些漫長的等待中,靈芝是怎樣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教他們的女兒這個簡單的音節……。
而素汐公主的信就寫的細緻而綿長。豐兒的眼睛很有神,豐兒的眉毛充滿了神采,豐兒的啼哭洪亮而有力,豐兒的額頭像極了他的父親。還有,皇帝非常喜歡他,經常過來逗他玩呢……如此的細碎而瑣屑。元召卻每一個字都認真的讀完。西域的陽光透過沙塵,斜射在他的臉上,斂去鋒芒,輪廓柔和。所有的侍從將校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無敵統帥有過這樣的神情。
當然,這樣的時刻很短暫。這是兩軍戰場,兒女柔情只有片刻就足夠了。
冰兒這次竟然也非常罕見的親手寫了一封信帶給他。單薄一頁紙上,卻有着深深的怨念。她在抱怨和後悔,如果早知道這場戰爭要進行這麼久,她就應該重新披上鎧甲,追隨他作戰的。
元召笑着搖了搖頭。他知道,已經散落青絲、紅顏若雪的女子,只是想單純的跟在他身邊而已。春風萬里,莫辜負芳草心意。他已經許她山河歸宿,又豈能悔卻呢!
而相比起這樣的溫暖輕鬆,年輕皇帝的親筆書信,託在掌中,就顯得有些沉重。元召慢慢的展開,一邊看着,一邊想起他們從前情誼和共同的日子。心中有莫名的淡淡哀傷。
“……元哥兒,我也許註定不會有皇家子嗣了。不是皇后和嬪妃們的事,是我自己的身體原因。太醫院那些老傢伙們在這件事上應該不敢開玩笑……其實,我並不想你勞師遠征的。更沒有那麼大的帝王之心……這幾年做皇帝,感覺很累呢。反而我們一起在長樂塬上渡過的那些時光,纔是我最懷念的時候。也許,當初父皇不看好我是對的吧……。”
西域的空氣很乾燥,元召抿了抿嘴脣。信中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感覺到很難過。也許每個人的命運都在冥冥中早已註定,自己就算強行去替他逆天改變,可是後果也並非那麼圓滿。
“……其實我能夠登上帝位,你在這其中所起的作用,天下人都很明白。爲了你曾經的付出,也爲了母后和舅舅他們的期望,就算是不喜歡,我也一直努力的去做……。”
皇帝劉琚的信很長。身爲大漢帝國的皇帝,這些話,他沒有其他人可以去講述。就算是自己的母后,他也不會去說。也只有在元召這個他世間唯一的朋友面前,纔可以無所顧忌的傾吐了。
這封信,元召看了很長時間。就在這個平淡的午後,有些不祥的預感,已經在無意識中暗自潛生。雖然他非常不願意看到大漢帝國的皇位繼承者有任何的動盪,但當將來有些事終究不可避免發生的時候,就連他也會感到無能爲力。
“元侯,我等受董師所託,特意來到軍中,是想問問元侯要帶着大漢的精銳之師,到底做到哪一步爲止?”
打斷元召思路的人名叫蕭望之,他和夏侯寬、陸博彥、鄒懷遠這幾個人,都是海內的有望之士,影響力非常巨大。這一次都西出玉門關來到軍中,既是董仲舒的意思,更是他們自己的意願。
“其實這個問題我已經在不同場合說過了。世界上先進的文明,有義務去引領和改變野蠻落後的種族和地方。而放眼當今天下,這個任務和責任,就是我們大漢帝國應該肩負起來的……天降大任,不可推卸!”
元召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收起手中的書信,重新恢復威嚴,語氣堅決而自信。
“可是……殺人殺的有些太多了呀!先賢所云,以仁德而平天下方得歸心,用暴力征服,恐非長久之策。元侯不可不慎啊……!”
蕭望之等人面色有些沉重。他們希望心目中的大漢王朝能夠成爲流芳百世的仁德典範,卻不願意看到另一個比大秦王朝更加暴戾百倍的強盛崛起。
“你們不懂。世間有些種族和地方,是沒有辦法來感化和屈服的……他們,只適用於最簡單的方式!”
元召站起身來,披甲,佩劍,開始準備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