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右北平大約四五十里之外的西山谷是一片朝陽的斜坡,這裡地形複雜,溝壑交錯,是設伏藏兵的絕佳地帶。
春天的陽光很溫暖,人身上被曬得暖洋洋的,非常舒服。雖然已經連續幾日沒有卸甲了,但將士們的精神都顯得很高漲,沒有絲毫的懈怠。
從這裡居高臨下的看下去,自北邊兒而來的大道平原盡收眼底。隱蔽在高處瞭望的兵士們精神高度集中,唯恐眨眼之間錯過了什麼戰機。
這片山坡的最有利地帶上,埋伏着兩萬靜靜待命的弓箭手,都是挑選的軍中善射者,強弓在手,每人滿滿的兩壺羽箭,他們的任務是對匈奴騎兵發起第一輪打擊,到時候萬箭如雨,相信片刻間就會讓匈奴死傷慘重。
而在另一邊,兩萬餘從全軍集結而來的騎兵隊伍,就是大漢帝國全部的騎戰家底。這個沒有辦法,缺少戰馬,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解決的,這已經是大漢開國至今,所動用的最多一次騎兵力量了。
此時,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大戰的到來。因爲,根據行程推測,就在今天,匈奴人的隊伍就快要到來了!
已經秘密潛伏在此將近十天了,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眼看獵物就要入網,大功即將告成,怎不令人心神激盪呢!
“想必東嶺側翼的程不識,也已經做好戰前準備了吧……。”
巨大的石巖後,李廣盤膝而坐,閉目養神,心裡在暗暗的盤算。
與草原匈奴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從來都是被動防禦,白登山被困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漢廷的上空,成爲高祖皇帝歷代子孫們的難言之殤。
納幣獻賦、公主和親、開放邊市低價供應草原商品、隔三差五的燒殺劫掠……!種種屈辱、斑斑血淚。
身爲帝國的將軍,空有赫赫威名又有什麼用?神箭寂寞,白髮漸生,外虜不平,何來之勇!
好在,自己趕上了最後的這次機會,年輕的天子終於有所作爲,要對匈奴人正式宣戰了。
秦時明月,漢時雄關,百年宿敵,又一次大規模的對陣即在眼前。但願這一次,是胡馬的鐵蹄最後一次踏過陰山!
又一陣山谷的風捲過,拂動了垂落的灰白髮際,老將驀然睜開眼睛,橫擔膝間的“青戈”劍已握在手中。
李廣雖已年過五旬,但耳聰目明,不輸少年,起身躍上馬背,極目遠望時,但見極北遙遠處,有漫漫沙塵形成的黃雲,瀰漫在半空,蔓延而來!
身爲大將者,望雲觀氣,乃是“六韜”首備。雖然平地之上還看不到任何蹤影,也聽不到什麼動靜,但李廣一眼就可判斷出,有大隊騎兵自北方而來了!
“啓稟將軍,是匈奴騎兵,匈奴人到了!”
不等他下令,早有高處瞭望的士卒飛奔而至,大聲稟報軍情。
“好!即刻傳令各軍,進入臨戰狀態,聽中軍號令,準備殺敵!”
李廣一聲令下,早已枕戈待旦多日的漢軍,立刻振奮起來。刀出鞘,弦上弓,槍戟如林,勒馬提繮,人人做好了廝殺準備,空氣凝固,一觸待發!
那兵馬來勢很快,也不過片刻的功夫,已經隱約看清隊伍的形狀。看方向卻是奔東嶺那一側程不識的人馬設伏地帶所去了。
“不對勁兒啊!怎麼才這麼少的人馬?”
李廣心中起疑,隱隱感覺有些不妥。隨着對方越來越近,此時居高臨下已看的明白,雖然馬匹奔馳,踏起的煙塵看似磅礴,但實際上隊伍人數並不多,也就一個萬人隊的樣子。
“稟報將軍,斥候來報,來犯之敵止此一部,後面並沒有其餘的匈奴大隊跟隨。請將軍定奪!”
隨着那隊騎兵逐漸踏入友軍埋伏之地,沿途暗藏的軍中斥候們已經陸續傳回了情報,確認了這個消息。
“將軍,程將軍那邊怎麼還不發動啊!我們怎麼辦?打還是不打?”部將們圍攏過來紛紛請示。
“速去探知這股騎兵欲去往何處?意欲何爲!”
李廣看了看屬下一張張焦急的面龐,一面吩咐探馬去探知詳細,一面心中在飛快的掂量,軍機如火,稍縱即逝!到底打還是不打呢?
真是計劃不如變化快!給匈奴單于準備好的一桌大菜,卻先來了個不速之客。
匈奴人太狡猾了,這顯然只是他們的先頭部隊,難道這是派來探聽虛實的?
李廣素知程不識用兵謹慎,像這種情況,他肯定不會輕舉妄動的,一定是思慮再三,通盤全局着想,所以才任憑敵騎從眼皮子底下過去,而至今一點動靜都沒有的。
他與幾個副將略一商議,決定己部也不要貪功,去打草驚蛇了,還是以大局爲重,先放過他們去,料想到時候擊潰了後續的單于大部,這一股深入漢境的匈奴騎兵也逃不回去。
眼見東西兩軍埋伏的山坡下煙塵滾滾,八千飛騎洶涌而過,李廣摸了摸手邊的大黃弓,惋惜的嘆了口氣。正要吩咐多派斥候跟蹤,牢牢盯住這支騎軍的去向時,只見一騎探馬飛奔而至,馬上騎士來不及等馬停住,直接離蹬翻身落地,踉蹌了幾步,撲倒在李廣和諸位部將面前。
“將軍,大事不好,情況有變!”
此人卻是漢軍斥候的一名伍長,顯然是趕急路奔回來的,只說的這一句,已是累的委頓在地,咳嗽不止,說不出話來。
李廣心中一沉,卻不忙着追問。急忙令人給他遞上水囊,示意他莫慌。衆人素知他愛兵如子,卻都習以爲常,不以爲異。
那伍長眼中感激,仰頭灌了幾口清水,緩過一口氣兒來。
“據沿途探馬急報傳回來的消息,單于大軍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突然改變了主意。此時就停駐在了武州塞以北十里的地方,六軍不發,而只派了左賢王部,帶了送親的漢使,說是直奔右北平去了。將軍……請將軍定奪!”
什麼!這股騎兵的目標竟然不是馬邑而是右北平?衆將不由大吃一驚。
“可曾詳細探聽此行目的爲何?”
李廣神色不變,繼續問到。作爲大將,身經百戰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刀劍加身也不過爾爾。
“其具體計議甚爲機密,兄弟們沒有探聽出來,只說是派這支迎親隊伍去到公主駐地,提前做安排的。其餘的,不得而知。”
李廣點了點頭,讓他下去好好休息。那伍長行禮畢,自去了。
“將軍,要不要立即抽派軍隊,趕回右北平去?”
副將張晉拱手請示,語氣焦急。其餘人也是一臉擔憂的神情。
李廣臉色也有些凝重,他不相信匈奴單于會派這區區的八千騎兵去攻打堅城,那是去送死!
更何況,自從他出兵以後,就嚴令守城部將對全城進行了軍事管制,城門定時開放,進出嚴加盤查,就是怕在這期間,因爲城內兵力空虛而出什麼意外。
只不過,聽到這個消息後,擔心也是有的。匈奴左賢王呼延都素稱驍勇難敵,李廣雖然沒有和他交過手,但對他的名聲和戰績也是知之甚詳。
由這樣的人物,領着一羣虎狼之師,兵臨空城之下,難免會發生出乎意料之外的危險啊!
隨着匈奴人又開始南侵,右北平在這幾年來的位置越發重要,已經成了整個北疆前線的大本營。糧草倉庫,器械堆積,雲中、雁門、上谷、代郡等最前線的物資供給都是從此地轉運的,一旦右北平有什麼閃失,那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城中大部精銳已經都隨着來到了西山谷中埋伏,守城駐軍也就還有千人左右,力量太薄弱了。
何況,公主車駕正駐畢城內將軍府……。
老將來回走了幾步,心中委實有些決斷不下。五六位部將也意見不一,有的主張立即組織一部精銳回援,以備不測。有的力主按兵不動,以防打草驚蛇,壞了大計。
“都不要再爭論了,我的意見還是先不要動了,此次行動是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做出的最重要決定,目標是單于羿稚邪!五路大軍一起行動,我們自當以大局爲重,不容有失!”
李廣終於下定了決心。見主將已經定議,其餘人各自拱手應諾。
很明顯,在當前形勢下,這也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要知道,爲了天衣無縫,毫無破綻,以免被匈奴人的細作發現,五路大軍三十餘萬人馬在半個月前就開始於各自選定的地域設伏了,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
如今,這麼多天等待的辛苦,眼看差最後一點就能成功了。如果在這時候,再調動埋伏好的軍隊,打亂了原先的部署不說,一旦因此泄露了天機,被匈奴的暗哨探馬得知,到了嘴邊的魚兒脫鉤遁逃,那可真是全盤皆輸,功敗垂成了。
到時候不用天子怪罪、朝廷責罰,領軍主將自己恐怕就無顏面對天下,唯有伏劍自裁謝罪了!
“但願城內守軍能嚴格按照臨行前給他們的命令行事,堅守城池,就任憑那左賢王在城下折騰吧。待到這邊大捷,挾得勝之威,再回頭去收拾他們!”
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終究還是給李廣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望着遠山重疊處關城的方向,白髮老將,憂心忡忡。
右北平留守的偏將名叫關喜,人如其名,二十多歲年紀,長了一張娃娃臉,說話帶笑,果然十分討人喜歡。
對於自己不能隨大軍出動而是留守城中,關喜心中是有着小小怨念的。別看他平時笑起來像個孩子,披甲上馬衝鋒起來卻是有一股狠勁兒,否則也不會這麼年輕就做了偏將。
午後的時光有些悠閒,此時他正在將軍府中,滿臉興奮地向那位隨公主車駕而來的小侯爺打聽長安風物。關喜是土生土長的邊城本地人,從來沒有去過中原內地,見慣了塞上風沙與戰火,這會兒聽面前的這個少年說起那些繁華盛景新奇物件兒,卻是滿心的豔羨。要是有一天自己立下大功,升了官,可要去京城好好見識見識!
又美滋滋的喝了一口元召送給他的好酒,正要再開口詢問一下未央宮大殿的雄偉之處,忽然有守城校尉急吼吼的奔了進來。
“關喜將軍,不好了,快去城頭看看吧!城外遊騎急報,有匈奴騎兵近萬人直奔我們來了,離此已不過二十里啦!”
什麼!手中酒壺怦然落地,關喜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卻沒有注意到,對面的少年眼底閃過異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