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去長安嗎?”
“是!”
“你是凱旋歸來的前軍統帥……奉旨回長安主持大典,如此,豈不草率?”
“不是我要特意這樣。天大地大,死者爲大。所謂天地仁義,不過就是人間情意而已。”
董仲舒滿懷憂慮的看着元召,深深的嘆息了一聲,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種無限的敬意。自己畢生研究儒家精粹,窮盡五樓之書,自以爲得孔子仁愛世人之傳承,卻反而不如眼前此子如此簡單普通的一句話來的透徹!
南山腳下,青松翠柏,渭水朝夕,無語東流。元召一身素白衣衫,清晨的風吹動他墨染束髮,臉上輪廓分明,清晰地透射出他心中的悲傷。
滿含各種情緒的無數目光中,年輕的大漢尚書令最後回頭掃視了一眼他剛剛親手埋葬過的這片墓地。這塊在長樂塬上風水最好的地方,從今天開始,將會成爲與他有過深厚關係的逝者安息之地。
很多追隨他多年的人,都知道自家侯爺是個很重情的人。但沒有人見過他悲傷的模樣。在素來的印象中,元召似乎是無所不能的,
他總是用溫和的微笑和舉重若輕的手段來化解一切難題,帶給身邊的人安全和信賴。
不過,當黑夜過去,光亮重新灑在長樂塬上,看着年輕侯爺赤膊親自小心翼翼的安葬好昨夜不幸遇難的人時候,晨曦之下,揮汗如雨,而不用任何人幫忙。離得近的人,分明可以看到在他的眼角有珠淚隨着汗水一起滴落在腳下的土地裡。
老秀魚的身體又重新彎成了一個駝背。滿身的刀傷無法數清。不過依稀可見,被血染紅的鬢髮間,嘴角竟然有淡淡的笑容。不知道他撐到最後一刻的時候,心中想到了什麼。
元召很細心的替他換好乾淨衣服。把一罈酒放在他身邊……也許那一縷神識不滅,有此相伴,黃泉路上會減少許多寂寞吧!這具本來就殘缺的軀體,從此塵歸塵,土歸土。
爲了抵禦來襲的敵人,昨夜秀魚和他的一班老弟兄全部壯烈死在了淺灘蘆葦蕩前。唯一倖存的,是救走李陵和陸浚的那個老者。從此以後,他便守護在這片墓地之前,直到老去。
死去的人,當然還有數十。李陵、陸浚和最後趕來的崔弘都身受重傷。幸虧元召回來的及時,經過連夜全力救治後,終於保住了性命,不過要休養很長一段時間了。
聶壹帶來的人幫着把幾處餘火撲滅,見崔弘雖然受傷很重,但已無性命之憂,而且女兒一家也都無恙,終於放下心來。
聽聞元召要素服趕回長安,他本來有幾句話想要勸解,不過當看到元召的臉色時,又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這位走遍大江南北深諳人情世故的大商並不認爲現在是元召張揚的時候,不過,他認識元召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了,對於從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輕侯爺,他還是有信心的。
“……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歸去來兮,杯酒且酌!”
不遠處等待的戰馬發出嘶鳴,元召舉起手中的酒盞,緩緩的澆在地上,最後的祭奠過後,他向目送的人羣揮了揮手,翻身上馬,不再回頭。
感受到氣氛的蒼涼,衆人無不動容。誰都知道,侯爺此去長安,也許會有一番龍爭虎鬥。但他們這些沒有人能幫的上忙,只能暗自祝福和禱告上蒼,希望保佑自家侯爺百邪不得沾身,平安歸來。
迎面的東風吹動起鬢角和衣襟,兩匹馬馳騁而去。緊緊跟在旁邊的霍去病偷偷的撇了元召一眼,見他的臉色很是沉靜,不見一絲平時的溫和模樣。不禁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如果有可能,她很想縱馬率領赤火軍把敢於和師父爲敵的一切敵人都踏成齏粉,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又有着怎樣的勢力,她纔不管呢!
不過,元召命令那五百騎兵都老老實實的待在大營,哪裡也不許去。他回長安,也只是帶了霍去病一人而已。因爲他知道,皇帝這次一定會特別召見獎賞這個立下重大功勞的年輕將軍的,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獎賞。畢竟身爲一軍主將軍,踏平西域擒殺單于可不是普通人所能夠辦到的。
兩個人一路東去,不遠處經過青郊外酒樓的時候,聞訊出城的司馬相如早已經在此等侯。不過,元召在此停留的時間並不長,半個時辰之後,繼續上馬而去。至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兩個人交談了些什麼,卻並沒有任何人知道。
而此時的長安西城門外,卻正有一些人在聚集。氣勢洶洶,不可一世,在最前面十幾個明顯是頤指氣使神情之人的帶領下,正在等候着有人的到來。
雖然並沒有人拿着什麼器械,但在這樣的時候,有人竟然堵住長安西城的大道,這不由得讓守城校尉大吃一驚。
而等他看清楚帶頭的人正是大漢廷尉韋吉和其他的幾名朝廷重要官員的時候,守城校尉心中的吃驚更甚。他卻不敢阻攔,也不敢上前詢問,急忙命人去趕快報知新任的九門將軍,請他趕快派軍支援,以防出現不可控制的局面。
西城校尉的擔心,並非多餘。因爲在不久之後,他就會親眼見證一場大戲的開場,等到那個時候,他才無比的慶幸,幸虧自己提前把這個情況通報給了將軍知道,否則這麼重大的責任,非把他的小身板兒壓碎了不可!
大漢廷尉韋吉帶着滿臉的悲痛,到現在這個時辰, 昨夜的消息已經得到確實,他的寶貝兒子遭到了殘酷對待,被沉入渭水,死無全屍。
這樣的打擊,讓韋吉和其他幾家的公子也遭受同樣待遇的官員一樣,咬碎鋼牙眼中噴火。既然今天見不到皇帝,無法申訴。那麼就先在城外等着仇人到來吧!有些仇,先用私人的手段來解決一下,也未嘗不可。
幾百各府中聚齊來的人都隨着自家主人沉默的等待。他們並不知道要等的人是誰,只知道那是屠害公子們的兇手。這些人都身穿黑衣,臂膀上扎着白紗,穿城而過,來到這裡。很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的長安民衆聽到消息後,也紛紛的跟着來看熱鬧。議論聲中,人羣越聚越多,當太陽出來的時候,已經達到了幾千人衆。
韋吉忍受着內心的痛苦,他的兩鬢已經斑白,復仇的信念使他再也壓抑不住醞釀了一夜的怒火。如果有可能,他想親手把刀插進仇人的胸膛。
剛剛上任沒有多久的長安令大人也急匆匆的趕來了。此人名叫任寬,也算的上一個能幹的官吏。雖然比起幾位前任的顯著名聲,他還並沒有做出什麼拿的出手的成績,但既然擔任了這個要職,自然是躊躇滿志,想要好好地施展胸中抱負,讓錦繡繁華的長安城在自己的手中治理得更好。
但光有美好的志願,好像是遠遠不夠的。有些時候,偏偏要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考驗突如其來,在等待着他。
比如今天,本來是一個很普通的日子。爲了準備長安城即將迎來的大場面,整個府衙都忙碌了很長一段日子不得放鬆。好不容易方方面面都準備的差不多了,皇帝陛下既然不上朝,可以休息一兩天。卻沒想到,忽然就接到巡城的府中差人慌慌張張的來報,說是一大早就有人準備鬧事了。
任寬聞聽之下,既驚且怒。在這個檔口上,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他不敢怠慢,緊急召集起在府衙裡的全部人手,心急火燎的就趕過來了。
本來以爲,只是普通的突發事件,憑着自己的手段和能力,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掉的。卻沒想到,等到趕過來一看,卻傻了眼。這哪裡是衙役們所報告的那樣?長安令大人回頭瞪了一眼說是普通民衆聚衆鬧事的那個傢伙。然後帶着試探的態度走過來,想要問問以大漢廷尉大人爲首的一衆朝廷官員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任寬卻碰了一鼻子灰。韋吉只是冷冷地對他說了一句,不要多管閒事!然後就再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其他的人更是一副冰冷的神情。
任寬雖然心中有氣,卻也不敢發作。他雖然擔任了長安令這個重要職務,但卻並沒有多少根基,比不得幾位前任有強硬的靠山。在九卿之首的廷尉大人面前,自然是不敢放肆。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帶領着一衆手下,退到旁邊,遠遠的看着。今日之事,他雖然不知道詳細,卻也預感到可能有些不同尋常。
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多久,任寬看到韋吉等人神情一震,都挺直了身子看向前方。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看過去時,只見城西大道方向,迎着朝陽的光輝,兩匹馬出現在視線中。
當先一人,騎的是一匹白馬,素衣白衫,沒有着冠,任憑束髮被風吹起。這本是普通人的打扮,平淡無奇。然而,這一人一馬出現的地方,卻似乎就忽然成爲了這片天地的中心。紅日初升,光芒萬丈!
“是……元、元侯……!”
長安令和許多人一樣驀然瞪大了眼睛,心中升騰起異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