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胡蘭成的一張照片背面寫道: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裡,然後開出花來。素葉靜靜看着這些字眼,卻想起了半生緣裡的那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淚水,便也跟着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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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午夜夢迴,素葉都是在年柏彥的那句“我累了”中醒來,臉頰是冰的,擡手擦拭總會發現,是淚水涼了眼眶。
年柏彥在那晚說完那番話後就再也沒來過三里屯,甚至連電話都不曾打過一通,也沒發過什麼短訊過來。漸漸地,房間裡屬於他的氣息變淡了,最後,連一絲微弱都不曾有過了。
素葉從那晚哭過後也沒再掉過眼淚,她照常地去心理機構,去爲形形色色的個案做心理干預,去大學授課,去精石上班,制定心理輔導計劃。每天的線路固定,卻從未跟年柏彥碰過面。
只是偶然一次在員工餐廳吃飯時,聽見有秘書處的小秘書談論年柏彥,說在某一個下午到總經理辦公室送文件時看到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與年總的關係看上去親暱非常,而年總跟她說話時也含笑溫柔。
話說到一半時便看見了素葉也在場,各自趕忙打着哈哈離開了,臉色尷尬不自然。
素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始終細嚼慢嚥,那些七嘴八舌的員工離遠了後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她,那眼光十足就像是在看一個被年柏彥拋棄了的女人似的憐憫。
她沒擡頭也沒擡眼,周遭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卻如刀子般的疼,之所以細嚼慢嚥,也不過是爲了緩解心口上的疼。
然後,吃光了餐盤裡的東西,再靜靜起身,將空着的餐盤放到了傳送帶上,離開了餐廳。
淚水,卻總是在夢醒後才發現,臉頰之上冰涼一片。
她會做很多很多的夢,雜七雜八不成體系。
夢見了那條青石長巷,瓊花落英,杏雨紛飛,朦朧間是年柏彥熟悉的身影,佇立在巷頭,他注視着她,眸如他手中傘般的墨黑。
夢見了年柏彥輕輕摟着她,在她耳畔溫柔輕說,葉葉,我很想你。
還夢見了一個孩子,那個男孩兒,手提青燈出現在她面前,那雙鞋子精緻得醉人,他的聲音卻變成了年柏彥的,他朝着她伸手,說,跟我走吧。
夢境虛幻得嚇人,醒來的世界又安靜地駭人。
素葉記得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愛情本來並不複雜,來來去去不過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嗎?對不起。”
可年柏彥那天並沒有說出這裡面的任意三個字,他說的是“我累了”,那麼,這三個字又是什麼意思?
算是分手的意思嗎?
又或者,在他認爲,今時今日這種關係,已不值得用“分手”來修飾他們曾經有過的感情,就這麼丟棄了,算了吧。
否則,他在辦公室裡怎麼會含笑溫柔地對其他女孩子?
素葉每每閉眼都能想起那個秘書說過的話,腦海中便有了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身影,嬌笑地依偎在年柏彥的懷裡,那個曾經是屬於她的懷抱,曾經只凝視着她時微笑的眼統統都給了另一個女孩兒。
是的,他怎麼會缺女人呢?
依照他的條件,再年輕漂亮的女人都能找得到。
所以,他不再來了。
這裡,從此只有她的氣息。
年柏宵有沒有留在車隊,又或者他有沒有被年柏彥強行壓回國素葉不知曉。其實,想要知道一個人的消息並不難,如果她想,只要打個電話就能找到年柏宵。
但她沒打。
只是每天關注着新聞,沒傳出年柏宵自殺的消息。
她情願相信,是年柏彥終究改了主意。
再見到年柏彥時已是兩個星期後了。
這一天是週四,素葉在精石上班的日子,週末連着週一加班,然後就是五一,放假。
行政部通知素葉到會議室開會時,她正在爲精石員工做第一季度的心理評估報告,秘書說,年總要在會上看第一季度的分析報告。
心理評估報告在員工升職加薪或離職退職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看得出精石會在五一之後有重大的人事調整,往往這個時候,評估報告都是要上送公司最高執行官手中查看。
素葉聽到“年總”這兩個字恍若隔世,在敲完最後一個字後,將之前就打印出來的一併集結在了黑色文件夾中,深吸了一口氣,去了會議室。
會議室裡已坐滿了高管,年柏彥還沒到,素葉這才知道他在外地出差,一個小時前剛剛下飛機,現在應該在回公司的路上了。
又等了十幾分鐘的樣子,有腳步聲傳到了會議室門口。
素葉聽到了心臟在撲騰騰竄動的聲音。
秘書趕忙打開了會議室的門,是年柏彥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身後跟着許桐,她還拖着一隻行李箱,秘書上前接了過來。
年柏彥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抱歉,路上堵車,會議開始吧。說完,他的目光掃了一圈,落在素葉身上時甚至都沒做停留,眼神無異。
素葉因爲是公司股東身份,又是集團的心理顧問,所以在出席會議的席位上比較靠前,可今天她選擇了一個比較靠後的位置,與年柏彥相隔甚遠。
遠到,她看不清年柏彥的眼神。
可很快地她自嘲,他的眼神裡能有什麼嗎?兩個星期了,說不定有很多事都已經改變了。
有時候,十年的感情也抵不過十分鐘的變化,這種案例,她不是沒接觸過。
天熱了,會議室裡已經開始自行冷氣運作了。
年柏彥今天是件黑色襯衫,高級手工訂製,穿在身上是自然地流暢舒服。但也許冷氣太重的緣故,他看上去也淡漠薄涼,薄脣微抿時令人望而生畏。
素葉下意識看了一眼他袖口的位置,沒戴袖釦。
她曾送了他一對袖釦,他非常喜歡,一週能有三天都會戴着。因爲他所在的位置,所以公司不乏有關注他細枝末節的人,以女性居多。年柏彥第一次留宿三里屯的時候,那時三里屯還沒有他的衣服,所以第二天到公司,就有人發現年柏彥穿着前一天的衣服便開始猜測紛紛他在哪裡過夜,這也是後來年柏彥在三里屯放了很多換洗衣服的緣故。
年柏彥喜歡她送的那對袖釦,便也有人開始猜測他爲什麼會戴同一款的袖釦戴那麼長時間。
而現在,怕是早就被他遺棄了。
會議的內容很簡單,無非是些工作彙報,五一將至,各部門也各自上報工作安排,而市場部顯然是犧牲了五一假期,秋季新品在即,市場部如同上了戰場。而公關部總監則在會上提出對秋冬新品宣傳的進一步完善計劃,與此同時要求市場部給出新品設計技術數值資料。
“事實上,市場部能給你們的只有設計理念的關鍵詞。”市場部總監說。
公關部總監皺眉,“請你要明白,你口中的關鍵詞還是出自我們公關部,王總監,你們市場部這麼不配合,我們公關部怎麼展開工作?”
市場部總監看向年柏彥,“年總,您這麼做的確讓我們市場部很難做。”
年柏彥答覆公關部,“齊總監,有關產品的設計理念和設計圖現在不適合對外公佈。”
齊總監一臉無奈,“年總,你這麼決定,我們公關部的壓力會很大,現在所有媒體都盯着精石在米蘭出展的新品秀,我總不能對自己的新品一無所知吧?”
“會後,我會讓許桐給你們一份對外宣傳的概念性文字,產品稿統一口徑就可以。”年柏彥說道。
齊總監嘆了口氣。
素葉始終沉默聽着,可對於年柏彥的這種近乎苛刻的保密態度心存疑慮,照理說,這個時候公關部早就開始對外公佈新品的最新設計理念和相關產品稿件,爲什麼這次這麼神秘?
可這不是她需要關心的問題,年柏彥有他的決定,她也干涉不着。
葉淵沒出席會議,看來在上次的股東大會上他真的將精石全權交給年柏彥了,是啊,他就等着做新郎官了。
可現在,她和年柏彥鬧得這步田地,婚禮當天怎麼辦?
正想着,就聽年柏彥說了句,“素醫生,你上一季度的心理評估報告和下一季度的心理干預計劃書。”
素葉一直在走神,聽見了這句話,卻沒反應過來他是在叫自己,旁邊人碰了碰她後才恍然,擡眼,隔空與年柏彥目光相撞時,心就一下子不爭氣地亂撞了。
“完成了。”她無力說了句。
年柏彥看着她的目光沉寂漠然。
她將文件拿起準備經秘書手裡遞給年柏彥,年柏彥卻淡淡說了句,“下午送到我辦公室。”
素葉微微一愣。
年柏彥看着她又補上了句,“你親自送過來。”
素葉覺得他的眼神嚴苛嚇人,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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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要要請假籌備婚禮了,中午,只剩下素葉孤家寡人一個。兩個星期來,她只是猜測年柏彥是否在公司,但今天她確定了年柏彥就在公司,所以午餐的時間一到,她進了電梯,打算出去吃。
她覺得這個心理既矯情又令人生厭。
沒錯,她都討厭這樣的自己。
只是沒想到剛一出電梯,另一部電梯也開了,在素葉的前方。
年柏彥從裡面走了出來,停在電梯口。
素葉腳步一頓,心臟一蹦。
但下一分鐘她便明白了年柏彥爲什麼站在電梯口。
很快地,從裡面出來個女孩兒,許是電梯裡有點擠,出來後皺着臉跟年柏彥抱怨,樣子嬌憨又嬌氣。因爲素葉跟他們隔着距離,聽不見女孩兒具體說什麼,但她明顯看到,年柏彥看着女孩兒抿脣微笑,他的側臉溫柔*溺。
素葉僵僵地站在原地,任由周遭下樓用餐的人羣撞擊着她的肩膀,就隔着人羣遠遠地看着年柏彥的高大身影,還有,依偎在他身側的女孩兒。
他們兩個有說有笑往門口走,門口是大片的陽光,將兩人的身影籠罩。
那個女孩兒,是喬伊。
她親暱地挎着年柏彥,兩人如同熱戀中的男女。
素葉永遠忘不了她。
心口涼了,指尖也麻了,她低頭,使勁捏着手指,卻發現整隻手都在顫抖。
是她自作多情了,她以爲他在等她。
渾渾噩噩地走到門口,只看見了年柏彥遠遠的車影。
她站在刺眼的陽光裡,骨子裡卻泛起一陣陣的寒涼。
素葉啊素葉,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不是不相信他嗎?不是對他遲疑嗎?那好,他現在走了,身邊有了另外的女人,你可以放下了吧?
素葉不停地這麼問自己,可是,心口真的好疼。
指尖緊緊攥在手心,腦中全都是喬伊對着年柏彥嬌嗲的樣子。
她承認,無法忍受年柏彥對其他女人好。
一點都,忍受不了。
哪怕只是想想,就痛如剜心。
有隻大手拉起了她的手。
素葉驀地反應過來,回頭一看,竟是紀東巖。
她想問他怎麼來了,卻道不出聲音來,喉嚨堵住了。
紀東巖低着頭沒說話,將她緊攥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她的手心竟都出血了,指甲的邊沿被血染紅。
他便擡頭看着素葉,目光疼惜,伸手拭去她腮邊的淚水,輕聲說道,“瞧你,自己弄傷了自己,最後還忍不住疼哭了。”
是啊,她自己弄傷了自己。
然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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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的地點就選擇了國貿附近,方便下午上班。
素葉吃得不多,寥寥幾口。
紀東巖也沒多勸,任她吃多或吃少。
“柏宵的事我聽說了,他還在車隊,沒被年柏彥送出國,但能不能參加比賽還不知道。”紀東巖爲她夾了塊白魚,相告。
素葉聞言,鬆了一口氣。
想起那晚的爭吵內容,她問了紀東巖有關年柏宵被綁架的事。
“柏宵十五歲那年被人綁架,對方向年柏彥索要三億贖金,並要求他出讓南非其中一鑽礦的開採權,否則撕票。”紀東巖沒隱藏。
素葉心提了上來,“然後呢?”
“年柏彥當時在南非,對於綁匪提出的要求未加理睬。”紀東巖語氣轉沉。
素葉一愣,怎麼可能?
“難以相信吧。”紀東巖喝了一口紅酒,冷笑,“可當時年柏彥就是這麼做的,他跟綁匪說,他一分錢都不會拿出來,更不會出讓鑽礦的開採權,至於年柏宵,他們想撕票隨便。”
“是不是其中有誤會?或者,年柏彥報了警?只是爲了拖延時間?”這是素葉第一個念頭想到的。
紀東巖看着她,“是你誤會了他有情有義,我已經說過,他是個沒心的人。報警?他肯浪費時間在警方身上嗎?事實上,他的確不顧柏宵的生死。”
素葉怎麼都不能相信,她承認年柏彥對年柏宵嚴苛,但絕對不相信他對年柏宵漠不關心,甚至連生死都可以放任。
“可現在柏宵不是好好的嗎?”
“那是他命大逃了出來。”紀東巖的情緒略有激動,“當年柏宵是被綁架於老撾,那裡經常有毒販爲了爭奪地盤而發生暴亂,綁匪遲遲等不到贖金,最後決定撕票的時候,當地發生暴動事件,暴動人羣搶打砸,那幾個綁匪沒來得及逃就被活活打死了,柏宵裝死才逃過這場劫難。”
那會是怎樣的一場暴亂,素葉不得而知,也無法想象得到,也許這種場面素凱會司空見慣,但她,只在電視裡見過。
她無法對着紀東巖說,也許年柏彥有苦衷,因爲事到如今一切都成定局,年柏宵真的被綁架,年柏彥真的沒拿贖金,而現在,年柏宵真的就痛恨起了年柏彥。
“那你呢?”她看着他問。
“我以前不懂市場,雖說學的是經濟學,但心思一直不在這上面,相反,年柏彥經濟學學得很好,對財經走向和經濟規律總能精準預測和把控,還是學生的時候,他就曾經爲一家股份銀行做過前景預測,說在兩年之內這家銀行必然會轉戰短期投資,需要回報率高快速回籠資金的理財產品來穩定銀行在中國四大銀行的貸款利率,如此一來,也必然會爆發金融危機。當時銀行負責人對他的言論嗤之以鼻,可還不到兩年的光景,那個負責人親自到學校來請他,九次搭乘飛機飛往國外高薪聘請他做企業的財務顧問,而那個時候,年柏彥剛剛拿到了經濟學博士的頭銜。”紀東岩心平氣和地說着過往的事,“年柏彥拒絕了邀請,一心撲在精石,而我回了紀氏。我和他在商場上第一次交鋒就落得慘敗,他的手腕太不近人情和強悍,令紀氏損失了5億多的資金,是我太相信他了,以爲他還能在商場上講究哥們情誼,從那時候我就知道,年柏彥是個不講舊情的人,文佳、年柏宵,還有我,對他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利益。”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不痛恨也難免。
“是他教會了我什麼叫做不折手段,教會了我商場如戰場,爲了利益爲了達到目的可以耍盡各種手段,利用各種感情。”紀東巖眼神悲涼,“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擔心你會受到傷害。”
素葉的呼吸有些不順暢,心口壓得沉重。
她沒說話,慢慢地喝着西瓜汁,突然覺得,很涼很苦。
良久後她開口,聲音很輕,“我看見……他和喬伊在一起。”
紀東巖沒驚訝,亦沒表示,只是輕輕冷哼一聲。
“我不懂……他們到底什麼關係,我之前看見她還和你在一起。”她像是抹靈魂,無聲無息的。
紀東巖將杯中酒一口抿盡,放下酒杯說,“喬伊,如果她想,她可以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什麼意思?”素葉心跳漏停。
紀東巖看着她輕輕笑了,“人的感情不會再像以前,時隔數年還能相愛如初,越來越現實的社會,感情也會跟着變得廉價和不堪一擊,尤其是像喬伊這類出身富家的女孩兒,你要相信她的愛情觀絕對會摻雜利益。”
素葉低下眼,悲愴驀地襲來。
是啊,她看不清了。
紀東巖見她沉默,伸手,輕輕拉過她的手,溫柔低語,“那麼你呢?還要把你的心放在他身上嗎?”
素葉緩緩地將手從他掌間抽離,語氣很輕,卻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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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素葉往秘書處打了個電話,詢問年柏彥是否吃飯回來了,秘書告知總經理已經回了辦公室,她便抱着裝訂好的心理評估報告,帶着上墳般的心情進了電梯。
敲門進了辦公室,年柏彥正在通電話,見她來了後示意她坐下。
她上前,眼尖地發現年柏彥換了件襯衫,他穿得不是上午開會的那件,同樣是黑色的,在樣式上卻稍有差別,就這麼一小點兒的差別卻暴露了很多訊息。
他換了襯衫。
爲什麼要換襯衫?只是吃一頓飯的話,需要換襯衫嗎?
素葉心口滯悶,一時間覺得喘不上氣來,好不容易喘上一口就覺得五臟六腑跟着疼。將文件工整地放在桌上,她轉身要走。
身後是年柏彥撂電話的聲音,緊跟着是他低沉的嗓音,“怎麼只有評估報告?”
素葉腳步一頓,轉頭看着他。
他正翻看文件,紙張在他修長的手指裡嘩啦啦地響,他的眉頭皺得很深,見她沒回話,擡頭,不悅看着她,“下一季度的計劃書呢?”
素葉的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好半天才吶吶地說了句,“你不是隻要第一季度的評估報告嗎?”
年柏彥的神情愈發嚴肅了,乾脆將文件一闔,“在會上,是你跟我說你已經完成了評估報告和計劃書。”
素葉想破了腦袋也沒想起自己在會上這麼說過,反駁,“我沒說過。”
她記得秘書跟她說,年柏彥只看第一季度報告,可話音落下後,素葉又隱約記得他是提起過計劃書的話題。
年柏彥不再吱聲,整個人倚靠在椅背上看着她。
“你之前沒有要求我做下一季度的計劃書。”素葉覺得他是在有心刁難。
“需要多久?”年柏彥突然淡淡地問了句。
問的素葉一頭霧水,多久?什麼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