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琴的身子不禁打了個寒顫,噌地起身,確認了來者的確是黃鶯,與南宮乙面面相覷。
黃鶯並沒有在意二人驚詫的表情,她將手中拿着的兩把木劍拋向南宮乙一把。
南宮乙下意識地接過,卻不知她想做什麼。
“黃姑娘,你……會說話?”蕭琴問道。
黃鶯沉默了片刻,才道:“很久,沒說了。不要問爲什麼,我不會說的。”她的話終於流暢了些,如燕語鶯聲,甚是動人。
蕭琴和南宮乙自然都很好奇爲何黃鶯明明可以說話,卻要扮成啞女。但黃鶯既然說了不要問,二人只有不解地對視一眼。
“二公子,我們先比劃比劃,看看我能接你幾招。”
“什麼?”南宮乙更是不解。
黃鶯並沒有給南宮乙思考的時間,方纔還站在離他們一丈遠的地方,瞬間便欺身至南宮乙面前,木劍也隨之一同刺來。
南宮乙雖不知黃鶯有何用意,但也不敢託大,將手中的真劍塞到蕭琴手中,以木劍與黃鶯過招。
令二人更爲吃驚的是,黃鶯有一身的好功夫,根本不是餘長老所說的只會些拳腳。
幾招過後,南宮乙便心中有數,黃鶯的武功竟在蕭琴之上。而且她劍法路數與蕭琴的水柔劍相似度很高,八成是琴派的姑娘。
試探過後,南宮乙轉守爲攻。黃鶯的劍法不似蕭琴那般綿密陰沉,這讓南宮乙少了許多顧慮,更加集中精神攻其要害。不過黃鶯的防守要比蕭琴嚴密得多,內功也更爲深厚,在她使出第二十六招之時,才被南宮乙抓到破綻,以破雲劍一招“撥雲見日”將她手中的劍挑撥開來,劍指咽喉。
黃鶯知道自己輸了,便停手不比,微舒一口氣,道:“二十六招……多年未與人交手,退步了很多。二公子好功夫。”
南宮乙將劍收起,拱手道:“黃姑娘纔是好功夫,你的劍法在教中恐怕僅次於駱護教。”
黃鶯微微搖頭,面無表情地道:“二公子不必過謙,也不要得意。我與你比劍,不過是爲了給蕭護教琴技的提升劃個線而已。我教從來不單以劍法見長,劍法要配合仙樂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仙樂的威力不僅僅是干擾敵人,還能夠爲己方助陣。”
她轉過身來對蕭琴道:“蕭護教,你奏一曲最拿手的仙樂,看看我在此樂中能多接二公子幾招。”
蕭琴恍然大悟,原來黃鶯是想通過這個方式來檢驗自己的琴技。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琴技越高,她能接住的招數便越多。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就試一首《瀟湘水雲》吧。”
一早,蕭琴彈了一曲《遁世操》後,便將《神奇秘譜注》翻至下卷的“霞外神品”,找到了她最拿手的《瀟湘水雲》,細讀了秦南風的心法註解,頗有所悟。
蕭琴席地而坐,將獨幽琴至於膝上,雙目微閉,指懸弦上,定氣凝神,彈按起來。
高山之上,雖無浩蕩碧波,但瀑布飛濺,雲霧繚繞,琴聲融入這山河雲水之中,聽得人渾身激盪。
黃鶯單腳將木劍從地上挑起,復向南宮乙攻去。
有了仙樂加持的黃鶯果然在劍招的攻防上都大有提升,而南宮乙這些日子雖然一直有飲仙樂教的酒,但也難免會受仙樂干擾。尤其奏琴者是蕭琴,更讓他精神難以集中,二十餘招後還未找到攻破口。
南宮乙難以迅速通過武當心法穩住心神,久攻不下,他能想到的第一個突破口竟是轉而攻向蕭琴,斷了魔樂的影響。
黃鶯嗅出了他的意圖,剛轉身要搶在蕭琴身前,卻發現那只是南宮乙的一個假意虛晃。腰間破綻暴露,南宮乙乘虛而入,一個攔腰劫劍,瞬間奪走了黃鶯手中的武器。
“得罪了。”南宮乙長舒一口氣,將劍還給黃鶯。
黃鶯也未生氣,淡淡一笑,道:“果然多年未與人交手,連這點小伎倆都能上鉤。動動腦子也知道,你又怎會真的攻擊蕭護教。”
南宮乙道:“說來慚愧,我無法擺脫魔樂的干擾,只能出此下策。你這回接了我三十七招,若非我使詐,恐怕還會更多。”
黃鶯搖頭道:“兵不厭詐。三十七招,還遠遠不夠。不過好在還有半個月的時間。蕭護教,我要你在半個月後,能讓我在仙樂中扛過南宮二公子一百招才行。”
“什麼?一百招?你這是在難爲我,還是在難爲你自己?”蕭琴皺眉道。
黃鶯正色道:“蕭護教,關於你的琴技,是否願聽我嘮叨兩句?”
“請黃鶯姐姐指教。”
“指教不敢當。只是彈琴講究‘技’與‘意’的結合,我聽過蕭護教彈的幾首曲子,你技法完美,對曲的理解也很到位,但在‘意’方面還有所欠缺。唐代琴家薛易簡說‘聲韻皆有所主’,演奏時要‘定神絕慮,情意專注’。你能心如止水,只是做到了前者,但在‘情意’方面卻不夠專注,或者說你本身並無此‘情’此 ‘意’,又缺少隨性不羈,所奏出的仙樂只能擾敵,卻無法讓我感受共鳴。剛剛我之所以能多接二公子十幾招,完全是因爲他自身受擾,而不是我有多少提升。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黃鶯的一番話讓蕭琴語噎。
馮秀清曾說她生性涼薄,而蕭琴也清楚自己性情頗爲冷淡,除了母親過世時大哭過一次,很少有過大喜大憂的情感起伏。這十幾年來都是如此,直至幾個月前離家,認識了南宮乙,又與他經歷了生死悲歡,才讓她品嚐到歡喜、悲傷、愛意、難過、羞澀、興奮等種種滋味。
回想這些年學琴,秦水柔自然很用心地指導女兒琴技、心法,並細心講述每首曲子背後的故事。但蕭琴年幼,於世間百般情態不能一一理解,只能做到熟諳於心,依法彈奏。
說起來,蕭琴最拿手的這曲《瀟湘水雲》,也只是愛其曲調,美其意境,熟於技法,但對於作曲者深感國事飄零和賢者不逢時的義憤又有幾分理解呢?
蕭琴抱琴起身,道:“多謝黃鶯姐姐指點,看來我要提升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黃鶯道:“餘長老的要求的確強人所難,但你既是護教之首,除了應下,別無他選。說我教生死存亡取決於你這半月的提升可能有些誇張,但望你能念及你母親秦護教對於我教的情誼,助我教渡過難關。”
黃鶯上前將手中木劍遞給蕭琴,又道:“靡靡峰下峰段有一間百琴堂,憑仙樂令可開啓機關進入。裡面不僅有藏琴百餘張,還有不少詩畫典籍、樂理秘譜,你有空可以進去瞧瞧。”
“多謝告知。”
“還有,林子盡頭向右沿石路上山,不出二里地便可看到一處湯池,名曰‘摘星泉’。那裡不僅可以沐浴,還能凝神解乏,對於修煉內功也大有裨益。我已將二位換洗的衣裳和可能用到的東西都放在屋中了。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們明日此時再比過。”
黃鶯看了二人一眼,拱手作了個揖,便轉身離開了。
***
飯後,蕭琴拿着一籃乾淨的衣裳,穿過樹林找到了黃鶯所說的那池摘星泉。此泉比之文月坊外的溫泉要小上一圈。
蕭琴在池邊脫了衣服,用桶中冷水洗淨身子和長髮,緩緩踏入池中。
一整日練琴、練劍的疲憊瞬間都傾瀉在湯中。
蕭琴趴在池邊的大圓石上,雙手托腮仰望夜空,但見漫天星辰忽明忽暗,似高不可攀,又似唾手可得。
蕭琴伸出一隻手來抓向最亮的一顆星星,上方卻空空如也,不禁嘆了口氣。
但這口氣不敢長嘆,她不忍打破這暖人的靜謐。忽然想起李白的《夜宿山寺》,心思一動,默唸道:“危峰高百丈,手可摘星辰。不敢長聲嘆,恐驚天上人……哎,管他天上是否有人,但此山中卻只有我和君意。雖然每日朝夕相伴,卻不知爲何,有時覺得他就像這天上繁星,忽明忽暗,忽遠忽近。難道是我們相識時間太短的緣故嗎?不知他一個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總覺得他心中有事卻不告訴我……”
收回手臂,蕭琴將整個身子都浸在湯中,背貼着青石靠坐下來,將頭枕在大石上,閉上了雙目。
熱泉中可嗅到淡淡藥味,或許還有些催眠的成分,舒適之感讓蕭琴一動都不想動。想到今晚回房要睡在桌子上,有些不快,還不如就在池中睡上一覺。
一陣迷迷糊糊。
不知過了過久,聽得一旁草木有些動靜,蕭琴逐漸恢復了意識,手指微動,發覺指尖的皮膚有些發皺,心想不能再泡了。
眼睛緩緩睜開,眼前卻出現了南宮乙的臉。
不知是夢是真,蕭琴一邊伸手向南宮乙的臉摸去,一邊輕聲喚着“君意”。
就在手指觸及南宮乙面龐的那一刻,蕭琴忽然驚醒。
這觸感,不是夢,而是真的。
蕭琴似受到驚嚇一般將手收回,整個人連同脖子都縮進湯中,雙臂環在胸前,背過身去緩緩向池子的另一邊移動。
可惜池子太小,很快就到了盡頭。
“你……你怎麼過來了?也要洗嗎?”蕭琴的臉本就被熱水蒸的微紅,此刻更是滿面通紅,不敢直面南宮乙。
“你出來快一個時辰了,我有些擔心。”南宮乙的聲音倒是很平靜。
“這、這麼久?”
“恩,這麼久。”
南宮乙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俯身坐在青石上,左手探進池中撩撥了下泉水,看着蕭琴僅露出的那個鬆挽髮髻的後腦勺,輕聲一笑,道:“轉過來讓我看看好嗎?”
“不要,你快走開。”
“就看看臉。”
“那也不行。”
一陣水花的聲音,蕭琴感覺到有水濺在自己的臉上。
微微回頭,發現原來是南宮乙使壞,在向她潑水。
蕭琴一邊躲閃,一邊嗔道:“快住手……你轉過身去,我這就出來。”
南宮乙不再戲弄蕭琴,很聽話地起身離開了池子幾步,背過身去。
蕭琴一邊忐忑地向後瞄去,一邊起身移動到池邊,拾起長巾擦乾上身,迅速地穿上胸衣和一件僅能遮住屁股的白色羅衫。
而放在籃中的小衣和長裙則離得稍遠一些,要出了池子才能拿到。
蕭琴見南宮乙一動不動地揹着身子站在不遠處,停頓了片刻,才擡腿跨出池子。卻不知是石階太滑還是自己太緊張,沾着水腳剛剛踩到青石,竟一個打滑又落入池中,濺起一汪池水。
蕭琴“啊——”地一聲叫,引得南宮乙回過頭來。
看到蕭琴既羞澀又狼狽的模樣,南宮乙也不禁臉上一紅。但他沒有迴避,而是大膽地走到池邊,伸出一隻手來,微笑道:“來,我扶你。”
蕭琴雖然嘴上說着“不用”,但胳膊卻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搭在南宮乙的手上。
一雙沾着水的雪白玉腿修長而立,南宮乙只瞥了一眼,便將目光移開。
但他沒有鬆手,反而將蕭琴的手握得更緊。咫尺相對,羅衫之下隱約可見的白嫩肌膚讓他一時興奮,擡起另一隻手臂剛想攬住蕭琴的腰,卻懸在半空停了下來。
蕭琴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前傾,她只想靠在眼前這堅實的胸膛上,什麼都不去想。
片刻沉默,只聽南宮乙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半個月後,等你解決了教中的事情,帶我去見你爹,好嗎?”
蕭琴沒想到南宮乙會說出這句話來。
她知道帶南宮乙見父親意味着什麼,也知道在見父親之前,二人都必須剋制着什麼。
“嗯。”
蕭琴輕聲應道,將手從南宮乙手中抽出,退開兩步,拾起地上的衣籃和散落一旁的衣服,紅着臉說道:“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蕭琴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南宮乙仰天長舒了一口氣,又低頭看了眼溼淋淋的石階,最終將目光定在池邊的木桶上。
他走上前去,拎起木桶,將冷水猛地往頭上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