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看見你的臉,三年前的那張臉。在聆聽老師授課的頓息,在作業時的一停筆,在淹沒於清晨的車龍等待紅燈的轉瞬……也偶爾只是因爲風穿過乾枯的枝椏,發出細微的沙沙的摩挲聲,我又固執地追溯起那晚的一輪皎月和寂寂蟲鳴,還有你時而悠遠時而低沉,宛如天籟的長調。
每一個看見你的瞬間,我總會有一秒的疑惑:我在哪裡?你懂得那種感覺嗎?像是無形中有人抽走了一部分的‘我’,絲絲縷縷的,牽繫於你。
我束手無策,又每每在清醒的剎那警覺地四顧,彷徨與慌亂,無法自抑。漸漸地,我開始學會享受這種快愉,享受這個秘密的約會,和你,在我隱匿的內心。”
最近慶娣養成了日記的習慣。妹妹晚自習時常逃課去吉他班,指法已經很熟練,吉他譜也略微能看懂一些。她每次回家都不迭地抱怨指尖很疼,肩膀很酸,課程很枯燥,接着象健忘症發作似第二天繼續。慶娣微笑地傾聽妹妹的一切抱怨,心裡幾欲發狂地想抓住妹妹搖晃,渴望她能重複一遍姜尚堯在那兩個小時裡說的話,做的事,種種細節。可妹妹每次心疼兩份學費埋怨她是書呆子不懂生活情趣時,她又總會愣怔數秒,乾巴巴地答一句“要考試了”。
她無措於自己瞬息間浮升又急劇沉墮的情緒,只得瘋狂地寫字傾訴,滿紙狂躁的筆跡。寫完又潛進洗手間,將滿紙心事付之一炬。
凝視那幾張紙化爲一堆灰燼後,慶娣躡手躡腳地走回房間,沒料到還是被妹妹發現了。“姐?還不睡?”愛娣揉着眼睛問。
她支支吾吾答了一句就睡。
火車站的偶遇後,她其實又見過他一次。
他在學校對面的馬路等姚雁嵐放學,樺樹下雙手插袋而立的他高瘦,簡樸,有種磊落的味道。在發現姜尚堯的那剎,慶娣眼中的光突然燦爛,又隨着姚雁嵐的出現黯淡下去。
他沒看見她,他眼裡只有姚雁嵐。
這個月慶娣反常地比妹妹還愛照鏡子。她象父親,個子比同齡人高一頭,從初中開始就只有坐最後一排的命。頭不合身體比例的偏小,雙眼眼距也太寬,嘴脣太過豐厚。攬鏡自顧,她回想姚雁嵐細緻勻淨的臉龐,擰起眉頭看着鏡中另一個自己生悶氣:相貌出衆,和外星人一般出衆。氣完又安慰自己:你輸的不過是相貌。
可那一刻,慶娣恍然而悟。姜大哥和姚雁嵐之間平靜安好的氛圍是時間孵育的,無人能撼動。她輸的不是相貌,是時間。
“姐,還不睡?”愛娣迷迷糊糊地又問一遍。“明天考試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
“睡。”她將被子拉上肩頭,悵然重複:“睡了。”
期中考試的最後一科,慶娣目光定格在試卷的空白處,許久後嘆了口氣,將試卷交了上去。不須出成績,她已經知道非慘不忍睹不能形容。
到車棚時意外發現早早交了卷子的姚景程坐在她自行車後座上,顯然是在等她。姚景程見她在車棚前停住腳,尷尬地把臉扭過一邊站起來,又像是決定了什麼似的重新坐下。
“讓開。”慶娣走過去和他說。
“不讓。”他聲音嗡嗡的。
慶娣好氣又好笑,這傢伙跟仇人一樣大半個多月拒絕和她說話,譚圓圓罵他小肚雞腸他也堅決不開口,這會又一幅無賴到底的樣子。“你想和我說什麼?”
姚景程再次扭開臉,好一會才問:“寒假怎麼說?”
慶娣心底掙扎不已。她和妹妹推說沒時間上吉他班的課,可寒假了再無藉口。她到底要不要去?能不能去?
“你倒是說話啊?寒假能不能出來?”姚景程有點着急。
她沉吟。“應該可以。”
姚景程噌一聲從車座跳下,滿臉的笑,說:“那把電話號碼給我。”又問:“上回我把傳呼機號碼給了你妹,讓她轉給你。你怎麼一直不呼我?”
慶娣有幾分疑惑,“小愛?大概她忘了。”想想又不忿,問:“你不是打算和我絕交的嗎?要我呼你做什麼?沒人好欺負是不是?”
姚景程撓撓頭髮,嘀咕說:“誰說絕交了?誰敢欺負你?”說着由書包裡翻了支筆出來,“把手給我。”說完就想抓慶娣的手。
慶娣甩開他爪子,赧顏四顧。姚景程也知道唐突了,窘着臉解釋說:“我留號碼給你。”
互相在本子上留了號碼,慶娣俯身開鎖。眼角餘光掃見姚景程定定站在咫尺外,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心下一動,小聲問:“姚景程,你上次說喜歡我是不是?”
姚景程臉上忽地一紅,不敢迎接她的目光,裝作找車鑰匙的樣子低頭說:“當然是了。難不成這也能騙人?”
“你喜歡我什麼?”她好奇。
這個問題似乎把姚景程難住了,他擡頭望住她,怔怔地竭力思索答案。
“你自己都鬧不明白?”慶娣無話好說,徑自推了車出來。
“等等。”姚景程一下卡住她的後輪,急匆匆說:“怎麼不明白?因爲你像我姐,又斯文又好學習,成績好,對妹妹也好。”
慶娣咬住下脣,瞪視姚景程。“你……”
姚景程莫名其妙:“我說錯什麼了?喂,沈慶娣,你別跑啊!”
“姚景程那個大笨蛋,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晚飯過後慶娣回到房間,便看見妹妹佇立在書桌邊,目光投在手中的本子上,嘴裡猶自罵着“大笨蛋”。
慶娣敲敲門,愛娣這才發現姐姐進來,隨即旋身面對房門,也迅速將手上的東西藏在了身後。
下一秒,她心虛地垂下眼簾,因爲攤開的慶娣的書包和包裡的課本零零散散地鋪了大半個桌面。
“姐,我在找那兩張磁卡呢,上次懷源哥朋友給我們的。就是迅騰網吧的那次。”解釋就是掩飾,愛娣的聲線緩緩弱下來,“到處找不着。”
慶娣走過去,自妹妹手中抽出作業本,正是姚景程留了呼機號的那本。又打開桌下的抽屜,那兩張磁卡赫然就在最上層,觸目可及。
愛娣訕訕的,小聲說:“怎麼我就沒看見呢?”
慶娣默不作聲,只是將桌上的課本筆記一本本歸回書包裡。愛娣扯扯嘴角坐下,單手託頤端詳她,見姐姐眼眉也不擡一下,不由氣悶地跺腳:“你怎麼脾氣越來越怪了呢?有話就問,有脾氣就發,冷處理我做什麼?明知道我藏不住事!”
“你這麼聰明還要問我生什麼氣?”搶白完妹妹,慶娣自覺語氣太過尖刻,放緩了聲調繼續說:“姚景程讓你轉告我他的呼機號,你沒和我說,這又亂翻我的東西。他留了號碼給我怎麼樣?你不喜歡他我知道,可愛娣你也管太寬了吧?他是我同學,人也不是很壞,我們不論如何將來也是朋友,我該交什麼樣的朋友我自己心裡有數!”
“我不是生氣嘛?考完試出來就見到他,上來就問我存什麼心?爲什麼不把號碼給你?”愛娣撥弄自己手指,嘴裡振振有詞:“上次我已經和他說了,我說‘我姐不喜歡你’,偏他還糾纏着不放,問我爲什麼?我能怎麼樣?直接就和他說我姐要考大學,將來要出人頭地的,和他一個混混有什麼好混的,家裡環境又不好書又讀不進,能有什麼出息?他當時就變了臉,說我瞧不起他,還說他也是能賺大錢的。哼,就他那點斤兩?!拿了一個破呼機也在我面前炫耀,誰知道他是偷的還是搶的?還讓我告訴你他的號碼,我吃多了?”
“你和人說那些做什麼?人家家裡環境好不好關你什麼事?”慶娣不自覺地擡高聲音,“沈愛娣,你知不知道你越來越討人厭?刻薄刁鑽市儈,一副大媽嘴臉,半點家教也沒有……”
“我們家有什麼家教?”愛娣驀然起立,正想說話,只聽客廳裡爸爸大聲呼喝:“耐球,吵吵吵吵個卵!”
小房間裡頓時靜肅下來,只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依稀可辨。
愛娣嘴角揚起,掛着一抹譏刺的笑,壓低了嗓子說:“家教真好。你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你呢。”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網吧充值卡,半仰起小臉忍淚說:“吉他班我也不愛去了,又辛苦又沒意思,每次看見姚景程就來氣。我上網去!你呆家裡演你討人喜歡的閨女角色,想怎麼演怎麼演。”
慶娣滿胸臆無奈與氣鬱,憋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眼見妹妹穿好了外衣準備走,不由迸一句:“你少和懷源哥認識的那些人一起,都不是好人。”
愛娣整整領子,“我本來也不是好人。”說完便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