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竈鄉幸福村村口雜貨店的門檻上,頭髮花白的老漢迎着多日不見的太陽眯了眯眼,接着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將一撮撮菸葉碾碎的菸絲放在紙上,然後輕輕掀起底端,順勢向上一推,大腿上那張平鋪的煙紙就變成膝蓋頭的一支自制菸捲。
這動作不知重複過多少次,看來嫺熟無比,但老爺子仍舊自得地笑了笑,手指捋平煙身,粗糲的指尖沾了兩口唾沫將接口粘合。
點燃了深深吸一口,辛辣的氣味攻進肺腔,老爺子砸吧一下乾涸的嘴脣,一臉享受的表情,連嘴角的皺紋都似乎盪漾着這個村的名字。
農閒時,村裡的勞力幾乎都下了附近的礦窯,冬日的午後,幸福村的村口只隱約聽見遠處的幾聲狗吠和孩童的叫囂。
可是,一聲剎車打斷了老爺子獨享的寂寥。
老爺子眯眯眼,接着渾濁的眼裡突然閃現一絲驚訝,顫巍巍站起來,扯開了喉嚨吼說:“牛犢子?你小子……這是衣錦還鄉了?”
幸福村的牛犢子打小就是村裡的禍害,乾草堵煙囪,炮仗炸豬圈這些就不說了,不過十歲就知人事,半大不小的孩子領着村裡比他還小的毛孩子們扒窗口偷看村尾富貴的新媳婦擦澡。
過了三年,有天夜裡富貴媳婦被村長兒子給禍害了。村長兒子前腳提了褲子出門,小媳婦後腳撕了牀單上吊,所幸被救了下來。富貴是個孬貨,只會躲牆角悶頭抽菸,自己家漢子不撐腰,富貴媳婦尋死不成,連哭也沒了聲氣。
這件事後沒多久,村長兒子在自己家魚塘邊的茅房裡大解,一腳踩空掉糞坑裡,被人發現拖起來的時候,滿身的屎尿,臉漲成青紫色,只剩下一口氣。
村裡的簡易茅房都是坑上架兩張板,排泄物挖出來還能廢物利用,事發後現場像發生過小型雪崩似的,茅坑兩壁全是斜坡,原來那兩張木板底下夯實了的土全被挖鬆了。
公安來查案的時候,村裡人一問三不知,異口同聲說沒看見事發當天有誰在附近出現過。第二個月風聲漸息,牛犢子背了個水泥袋子,袋子裡放了一套換洗衣服,還有他媽給蒸得一籠饅頭,坐上大山家的小貨卡歡歡喜喜地出了村。
老爺子這村口的雜貨店開了十多二十年,人老了,對多年前的事情記憶反而更深些。那年牛犢子出村被攔下來時,小貨卡停的也就是現在那輛漆色閃亮的闊佬車的位置。那時富貴手指顫抖地塞了一百塊錢給那小子,富貴媳婦淚眼汪汪地遞了一包吃食,其他人送的什麼不太記得了,老爺子只記得自己當時轉頭在雜貨店的櫃門裡摸出店裡最貴的一條煙,硬塞在那個髒兮兮的水泥袋子裡。
站在貨卡後廂不停向他們揮舞手臂時那得意的小臉猶在眼前,老爺子望着明顯成熟了些,但輪廓依舊,痞相依舊的臉龐,渾濁的眼裡微有溼意。
“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把咱幸福村給忘了?”
“七舅公,我這不回來了?”劉大磊開了後廂,抱了兩箱菸酒下來,徑直走到老爺子身邊放下。“孝敬您的。都是好東西。”
他敲敲紙箱,擠眉弄眼的,老爺子方纔興起的一抹感慨頓時消散無蹤,冷哼了一聲,重新蹲下去,深吸一口煙,教訓說:“在外頭這麼多年,以爲你小子能混個人模狗樣,還是個小無賴!”
劉大磊不理會村裡輩分最高的老人的訓話,揪起帶筆直折線的西裝褲腿也蹲在門檻邊,諂笑着,突然趁老爺子不備,搶了自制菸捲來,一口含住,含含糊糊說:“這一口我想了十來……”
十多年不曾搶過七舅公的私貨,土菸葉特有的辛辣像是能灼燒肺葉一般,劉大磊咳得差點蹲不住,才緩過勁,睜開被嗆得流淚的雙眼,就看見老爺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出洋相。
“這纔多久,學會城裡人的矜貴了?沒出息!”老爺子說着收了笑,一掌拍在劉大磊腦門上,“忘本的小混賬!十多年不回來,不知道還以爲死在外頭了!你媽揹着人哭了多少回?你爹死的時候不見你人影,你媽住進鄉醫院還是不見你,你兄弟娶媳婦也不見你!怎麼,賺了幾個銅子就是爺了?在七舅公眼裡,你飛上天了一樣還是以前那個光腚玩泥巴的小壞蛋!”
他罵一句,巴掌就拍一記,劉大磊手臂擋着腦門,一個勁叫屈,“我不是不想回來,是沒法回來。七舅公,你輕點,一把年紀了閃了腰可不是玩的。”
等老漢喘口大氣收了手,劉大磊才蹲回去,涎着臉說:“剛纔那土炮,再來根?”
老爺子哼一聲,卻重新在旁邊的板凳上摸了菸絲煙紙來,剛搓好就被劉大磊搶了去。
他這回有了準備,緩緩體會着那縈繞在胸腔裡的氣息,再幸福地一絲絲呼出去,七舅公默不作聲在他旁邊重複一樣的動作。這寂靜的午後村落,薄日摩挲着枝椏的殘雪,一老一少,同樣眯着眼,像是透過呼出的藍灰色的煙氣,望見過去。
“回家去。”老爺子打算拍拍身邊人的後腦勺,突然意識到他不是孩子了,手掌下滑,拍在劉大磊後背上。
劉大磊踩息菸蒂,站在來在老爺子面前深深鞠了個躬。“七舅公,這些年您時不時幫襯我家,謝謝了。”
老爺子虎起臉,“說這個做什麼?記得等我死那天回來幫忙擡棺就成。”說着甩了甩手,轉頭進了雜貨店。
劉大磊不滿十四開始闖蕩江湖,工地小工幹過,街面小偷幹過,要飯……也幹過。那年偷東西被人抓住狠揍了一頓,拖着快廢掉的腿在聞山乞討時見到一個人喝醉酒癱在垃圾桶旁邊睡覺,他非但沒有摸走那人身上的一疊百元鈔票,反而靜靜坐在旁邊等那人睡醒。
那人醒來醉眼惺忪地看了他老半天,最後帶他去路邊的小飯館裡吃了個飽。問劉大磊恨不恨打折了他腿的那些人,劉大磊猶豫着,還是說了老實話,他說不恨,誰叫他先去偷人東西呢?那人笑他沒用,劉大磊氣憤憤地說自己也沒錯,他餓、他找不到活幹,他只想活下去將來好好的回去見老孃。
那人最後收了笑,抽口煙抿了口小酒,點頭說都沒錯,錯的是老天。
那人就是劉大磊的師傅。
那會劉大磊的師傅已經病得不成樣子了,酒色財氣樣樣不忌,居然還又多撐了幾年。師傅走後,他又回覆了一個人。
日子好過些了,他就給家裡寄了些錢回去。聽弟弟說當初那件事沒人再提,劉大磊琢磨着在外頭混個幾年,做兩票大的,攢夠錢就回家起房子娶媳婦。
誰知栽進了冶家山。
一步錯,錯過了老爹去世,錯過了老孃生病,錯過了弟弟娶媳婦。
劉大磊回來開得是老大的越野車,滿車的年貨,剛纔停在巷口時引一堆孩子涌過來好奇地觀望;他穿得是原州大商場裡買來的西裝,雖說沒姜哥那個頭,可看起來也肩背挺拔,走前連嫂子也贊過一聲“帥”。
外人眼裡這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可站在村尾,看看明顯比附近幾家都鮮亮的院門,摸摸紅褐色的瓷磚牆,劉大磊心裡怯怯的。
那堆孩子們跟在他身後不遠處,見他停下腳,也停了下來,表情好奇而雀躍,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議論什麼。劉大磊微窘,心想老子在幸福村稱霸的時候,這些狗屎蛋子們還在玩蛋呢。就是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疤癩和瓜秧子的種,其中一個流鼻涕的還真有點瓜秧子的衰相。
正掙扎不已,不知是推門進去還是就在門口等着,院門從裡打開,一個年輕女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叉起腰對外頭那堆小兔崽子們吼說:“看什麼看,回家看你媽搖牀去!”
小孩們一鬨而散,只剩下兩三個膽大的遠遠地站着,那年輕媳婦扭過頭來,繼續叉着腰,上下打量了劉大磊一遍,臉色稍微好看了些,口氣依然不客氣地問:“找誰?”
劉大磊合上嘴,同時把那句“找我媽”嚥了回去,用疑似弟媳的女人相同的目光審視了她一遍,目光在那粗短的手指按着的肥胯上多停留了兩秒,暗讚了聲老孃好眼光,這媳婦好生養,開口問說:“劉大林住這?”
那女人像感覺到他的心聲,眼刀狠狠剮了他一下,還沒回答,身後老孃從堂屋出來,走過院子,問:“秋枝兒,誰在門口?”
就是一側身,一眼瞥見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熟悉身影,劉大磊他娘楞了下神,退了兩步,再次看清楚院門邊的大兒子。
這一看,直接看出兩行熱淚來。
大兒子以出外打工的名義流落到外鄉避風頭,那時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走數年,第一次確切的音訊居然是進了冶家山監獄。
好不容易出來了,又嫌丟人,家門都沒踏進一步轉頭又不知去了哪。
劉大磊他娘數數日子,這居然是十多年來全家第一次齊齊整整坐一桌吃飯,看着悶頭喝酒的老大老二,想起死鬼老頭子,粗糙短肥的手指頭又抹了把眼。
以前村裡人都說劉家老大機靈,將來是個有出息的,包括劉大磊也預料不到,到頭來撐起這個家的居然是悶聲不吭的弟弟。
他入獄前寄回的那筆錢,是老二做主用老婆娘家的名義買了兩輛貨車,後來主動上繳完贓款,就靠這兩輛車和小舅子跑起了運輸,也是靠老二賺錢給爹辦了喪事,家裡又起了三層小樓。
弟媳婦一聲反對也沒有。
爲了這個,劉大磊不顧鄉下規矩,堅持讓弟媳坐上桌,實心實意敬了杯酒。
弟媳婦叫桂枝,這天桂枝的妹妹來家幫忙,就是門口見到的秋枝。
這一同桌坐下,再一敬酒,秋枝挺爲姐姐高興,覺得傳說中姐夫這個不成器的哥哥爲人還不錯,最起碼懂得尊重人,而且一身筆挺西裝,人模人樣的,說話做派也和村裡人大不同,她是越看越順眼。
劉大磊他娘情緒平復下來,那些傷心漸漸被喜悅取代,視線從桂枝懷裡的孫子移到扭扭捏捏坐着桌旁的秋枝身上,再順着秋枝眼角的餘光轉到大兒子身上,心裡一樂,臉上笑開花來。
這是劉大磊投奔他姜哥進礦場上班的頭一年,這一年南村的露天礦場開挖,周村的礦井打好了井道;這一年他混進聶二的夜場,一個人幾乎搬空了財務室;這一年他把礦上的分紅一股腦塞給他娘,理直氣壯說這是乾淨錢,明年估計更多。
哪知第二年春節回家他娘沒了好脾氣,一掃帚橫敲在他準備邁進院門的小腿上,拄着掃帚就開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跟你死鬼爹一樣,手上攥幾個子不知道劉家門朝哪開!”這樣仍不解氣,一手拎着劉大磊的耳朵,一直把他拎進門。
劉大磊哭笑不得,“我還不是你生的?”
劉大磊他娘聽了這句跳起三丈高,正準備繼續發狠地拎,聽了兒子喊疼纔不忍地放手。她憋了半年的火,不爲別的,就爲大兒子半年多不着家門不說,連秋枝那樣的好姑娘居然也看不上。
劉大磊跟着師傅混那幾年,也不是沒碰過女人,他敢站村口大言不慚地吼一聲全村開葷最早的捨我其誰。可是在冶家山的那些日子,讀着從姜哥那辛苦偷來的一兩封信,想象一個溫柔的女性的聲音說着那些暖心窩的話,他才知道,女人,不止是冬天裡暖被窩的。
後來出來親眼見到嫂子,再鞍前馬後地照顧着,被照顧着……劉大磊怎麼看得上潑辣的秋枝?
“眨眼你侄兒都上學了,老大不小的,你不操心我操心!你跟娘說,你在城裡有了還是怎麼?犢子我醜話說在前頭,你敢娶個作怪的妖精回來,外頭不能下地,家裡不能上竈的那種,我連劉家門都不會讓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