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堅忍,全憑一口氣支撐。姜鳳英進了家門,方纔感到一種由心而發的無力。
有些事不認真去想反而無關緊要,比如這三十年的點點滴滴,咬着牙也熬過來了。可若是認真地搜尋記憶,每一絲委屈品味起來都有扼喉之感。
饒是如此,她尚記得家有八十老母。老太太望眼欲穿的,看見她進門換鞋,已經耐不住性子想撐起身子。
“媽,能有多大事,看你急的。”姜鳳英故作輕鬆。
那眼裡搖搖欲墜的是什麼?姜姥姥心裡明鏡似的,有心問個清楚,又怕再次戳中女兒傷口,頓了頓,只能說:“吃飯吧。”
“我喊阿姨擺飯。媽,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他也正是那意思,看見堯堯了,想搶兒子。我和他說,兒子大了,他要的話只管去試,看堯堯理不理他。”
姜姥姥頻頻點頭,吐字不清地說:“我家堯堯不會認賊作父。”
用到這個詞,可見老太太對巴思勤的恨意有多深,正在擺筷子的姜鳳英爲之一愕,隨即好笑說:“媽,你戲文聽多了。”
老太太眼神倔強,“堯堯是好孩子,我知道。”
人說隔輩親,老母親年輕時對她姐弟嚴厲有加,臨老軟了心腸,特別愛孫輩的孩子們,尤其姜尚堯,總心疼大孫子沒爹護着,在外頭受欺負遭委屈。
姜鳳英眼見老母親如此篤定,心中的狐疑褪去幾分,嘴脣微微顫抖着說:“媽你說的是,堯堯不會認他。”
吃過午飯,姜鳳英回了自己房間,一躺就躺到日落西斜。但哪裡睡得着?一閉眼,過往種種記憶烏雲蔽日般,壓抑得她心口喘不過氣。又擔心姜尚堯,他成年後,特別經過監獄那些年,越發的緘默,她這個當媽的有時候完全拿不準兒子的心思。
想起巴思勤說的那些話,爲了孩子的事業和前途,她這個做母親的確實不應該太自私。如果應承他的要求,讓堯堯認他,或許那個狠心腸的負心漢能幫孩子洗脫罪名。但一想象兒子和他父親在一起,那共享天倫的畫面總令她憋悶欲嘔。
守候到夜幕初降也不見姜尚堯回家,姜鳳英左右衡量,打了個電話給慶娣。
慶娣捧一本《中國電影史》正在複習,聊了幾句閒話後,姜鳳英吞吞吐吐地問:“昨晚上堯堯找你去了?”
慶娣輕輕應了聲,解釋說:“他說有話急着想和我說,說完就回去了。”
“那他說什麼了?”
慶娣就有些臉紅,難不成和姜媽媽說他問可不可以重新考慮他?
“沒說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姜鳳英不耐地再問。
昨晚姜尚堯的神情與舉動確實令人疑惑,雖說後來他澄清絕不會如何如何,但那些語焉不詳的話語此時細想別有意味。
“來時他情緒很低落的樣子,不過沒說多的,就是問了我,有沒有機會再開始。”不確定發生了什麼,慶娣先安撫姜媽媽焦躁的情緒。
這答案倒對應了姜尚堯早晨回來時的奕奕神采。姜鳳英長吁短嘆一番,最後柔聲說:“慶娣,阿姨知道難爲你了。可他也是苦孩子,難免有時候想事情會比別人偏執些,你多包容,啊?”
一聲上揚的“啊”,內裡包涵着些許無奈些許哀求,慶娣應了聲,“阿姨,你別擔心,我也是一樣想他好的。”
掛了電話,她撥通那熟悉的號碼。
這是兩年多來她唯二的主動電話,姜尚堯心似迸了出來,怔怔地看着她的名字,好一會才醒過神,揚揚下巴示意房間裡的人離開。
緊張了一日,晚上接到消息又籌劃了一番後續的安排,都有些累了。光耀和王霸龍先行回了積沙圍,嚴關和劉大磊自去別的房間睡覺。只不過,臨走時劉大磊腳步拖沓,顯然豎起了順風耳想聽聽來電何許人也。被姜尚堯拿眼一瞪,他嘿嘿乾笑了兩聲這纔出了房門。
這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你好。”太過生硬客套。
“想我了?”又未免輕佻。
姜尚堯正躊躇着,慶娣開口問:“吃過晚飯沒有?”
“吃過了,在樓下餐廳吃的。和光耀大磊他們一起,幾個小菜,今天沒喝酒,吃了三兩面,面沒有昨晚上你做的好吃。”他頭一回發現自己的羅嗦,最後幾個字緩緩說完,有些無地自容。
慶娣感受到他的緊張,抿嘴微笑。“沒別的事,忽然想起來,昨晚你說想將三十年積怨憤怒地甩到他臉上,但是做不到。那個‘他’還是‘她’說的是誰?”
回答她的是長久的沉默。
她也同樣沉默,充滿堅持。
“是……”姜尚堯深沉地呼吸,“是我父親。”
慶娣掩住逸出的一聲低呼。在她記憶裡,姜家衆口一詞,關於這個人,從來都是已經死了的解釋,甚至連當初雁嵐也說姜尚堯是遺腹子。
“你沒聽錯,是我父親。在你走後有一次我媽說起來,我才知道是誰。巴思勤。”
慶娣想了會這個熟悉的名字,然後又抽口涼氣。
“多年前,我媽和他在草原認識,後來,他貪圖權勢,拋棄我媽,做了蔣家的女婿。所以……昨天上午,我正式和他見過一面,三十多年來第一次。你能理解這種的感受嗎?我和我媽,每一步辛苦,對應的都是他青雲直上的風光。”姜尚堯無力再說下去。
“那你昨天說,讓阿姨失望了是什麼意思?”
此時慶娣心裡透亮,姜媽媽的忐忑與遲疑,原來源自於此。難怪會拐彎抹角地詢問她昨天姜尚堯的態度,既然有那樣的傷心往事,恐怕此時最惶懼的就是失去兒子。這種惶然也傳染給了慶娣,她惴惴不安地,既想聽見他的答案,又怕他的答案會令姜媽媽失望。
“我……有些事,必須先維護着大家的面子。”
姜尚堯意識到這句話會引起誤會,他最怕的就是慶娣對他再生不好的觀感,連忙解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認他,以後也不打算認。他知道後如何對我是一回事,和我無關,我佯作不知情,先過了這段日子再說。至於爲什麼,過些天你就懂了。”
慶娣逐字琢磨箇中意義,然後謹慎發問:“你是打算以退爲進,利用這種關係?”
今時今日,在她面前,他不願再像以往那樣矯飾自己的卑微與卑劣。姜尚堯難堪地垂下頭,低聲承認說:“是的。”
再一次長久的沉默。
這種沉默實在折磨,特別在昨天信誓旦旦地對她承諾終有一日他會端方不苟地做人之後。姜尚堯心懸一線地等待她開口,哪怕是鄙夷的嗤笑。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牙還牙是直道。’他既然對阿姨不忠對你不義,這樣的人利用一下也沒什麼。可是,人活在世上,愛才是心裡最大的依靠。逐末棄本,傷害了愛你的人,太不值得。”慶娣嘆息,“阿姨剛纔打電話給我,可能是知道了什麼,可能會擔心你有別的想法。你有什麼別憋着,和阿姨談談,別讓她難過,啊?”
姜尚堯沒料到她說出這番支持的話來,深吸一口氣,想再多解釋兩句,喉嚨哽咽着,只能乖乖嗯了一聲。
“那我看書去了,過些天要面試。”
“幾號面試?”
慶娣說了時間,他問:“等我辦完手頭的事,我去看你行不行?”
她一笑,“好。”
一支菸燃盡,姜尚堯拿起外套出了賓館。回家按着客廳吊燈,他媽頹喪地縮在沙發角落,迎着光,眯縫着眼向他望來。
看見他,她眼裡無限安慰,佯作鎮定地說:“回來了?餓不餓?媽給你做夜宵去。”說着就想起身。
“媽,我不餓。”姜尚堯走過去,伏在她膝前。
“這麼大了還撒嬌呢?蹲下比媽坐着還高。”眼前人高馬大的兒子與孩童期他可愛又彆扭的模樣疊置,姜鳳英滿眼感懷,撥弄了幾下姜尚堯鬢髮,說:“該剪髮了。”
他小時候最不愛理髮,動輒嚎哭。姜鳳英沒奈何,買了手動的推刀,自己在家修剪。
姜尚堯抿緊嘴,被他媽乾涸的雙眼那樣注視着,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媽的手。“我昨天見到他了。”
姜鳳英點點頭,“爲什麼不告訴我?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如果是以往,他可能會辯解自己也不知道巴思勤認出了他,借謊言以維護在愛他的人心中良善的形象。此時,他回憶巴思勤眼中明顯的舔犢之情,垂下頭,愧疚地把臉埋進他媽手中。
“你這孩子,究竟在想什麼呢?”姜鳳英語氣悵惘。
——“過些天,你們就知道了。”他在心中喃喃說。
——“可是,逐末棄本,爲此傷害了愛自己的人,太不值得。”心裡另一個聲音輕輕告誡。
“媽,我沒認他,以後也不會認他。像姥姥說的,我爸在內蒙給大隊放羊時遇上白毛風,凍死了。”姜尚堯擡起頭,眼中決然。
“你的心意媽懂,可是他到底是你爹。”
“我和他不一樣。”如果和巴思勤一般,他可以預想到自我厭惡自我唾棄的未來。
“你姥姥也這樣說,你是好孩子。”姜鳳英嘴脣哆嗦着,撫着孩子的臉,“其實媽想勸你認他,爲了你的前途,媽不能太自私,你做什麼決定都不應該攔着都應該無條件地支持你。可這話媽開不了口,坐在這裡一晚上,給自己打氣,還是說不出這種話。心裡有多少恨……”
這一夜,聞山市裡無數人徹夜失眠。
病體初愈的聶二,踹翻了周遭所有能踹的東西后,一雙眼怒火叢生,懷着切齒之恨喃喃說:“姜尚堯,小狗,你給老子等着!”
平常最得他歡心的大徒弟欲言又止,忍了又忍後小聲進言說:“二哥,不行……我們先避一避風頭?”
“避個!平日裡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你倒是能,節骨眼上沒一星半點用的廢物!我問你,碧龍泉捅我一刀那毛有消息了?”
見徒弟一聲不吭耷拉着腦袋,才平息了兩秒的心火又起,踹了大徒弟一腳後聶二後悔不迭,連續使力,扯得他腸子絞痛,可這怎麼也比不上五個檢查站一夜之間被一鍋端掉的心疼。
聶二滿臉青白,猶自罵咧不停:“老子十三歲出道,從來沒有當過縮頭烏龜。慌個!你再打個電話給汪建平,警告他現在想撇清已經晚了,叫他給其他人傳個口信,就說這條繩子上無數螞蚱,我聶二是最小的那個。他知道什麼意思。”
話畢,聶二陰狠地冷笑,掰動十指,關節噼啪作響。“現在着慌的大有人在。他們把這個關隘對付過去,檢查站另起爐竈就是,反正無本生意。缺德老龜那兩個小崽子,騎驢看唱本——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