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石頭,坐。”見姜尚堯坐下後燒水準備沏茶,德叔攔阻說:“夜了,這些老習慣也該改改。”

姜尚堯聞言微笑,“德叔,您身體棒着呢,今天嬸子立下大功,可是最好的證明。”

“實屬意外。”德叔笑完又嘆,神情悵然,“早個十年,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現如今……我今年五十有六了。等他長大成人……唉,也不知有沒有福氣看見那一天。”

“德叔,您這就多慮了吧。營養保健多鍛鍊,活到十也是等閒的事。”

德叔搖搖頭,“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我說過的話?臨老能坐在後院裡喝口小酒,欣賞積沙河風光,萬幸之事。四十年風雨,老來安穩不容易。”他的目光移向長窗,似是一眼望入那風雨波瀾中。

那是姜尚堯入獄前,就在這書房之後的小院,長談中的一段話。幽微的記憶從心底某個角落悄然襲來,姜尚堯心神微顫,面孔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平靜。“德叔,儘管放心就是了,有我,有黑子,有光耀霸龍,現在可不是多年前您以一敵二勢單力薄的時候。”

德叔默默點頭,好一會之後幽然說:“多年煎熬,總算看見你們一個個成器。當年最看好的就是你,比黑子沉穩,比光耀靈活,聰明不外露。你一心一意在鐵路上班,我心裡確實難受。偌大的家業,風雨飄搖的,不知什麼時候一晃神就被人乘隙而入。於胖子的結局就是佐證。但你是個好孩子,總不能強求。可是後來又發生那些事,德叔、德叔一直在自責當初沒有照應到你們。”

那話語中的沉痛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姜尚堯抿緊嘴,眼中若有溼意。半晌後語聲遲滯說:“德叔,這樣說就見外了。不是看守所的那條屍……我出來後從未曾鄭重感謝過您,就是知道,這個大恩我一輩子也還不起。”

“你這孩子,”德叔臉現薄怒,“說什麼恩不恩的?男人漢可不興流馬尿,把眼角擦擦。……德叔向來把你當半子看,自家人說什麼兩家話?”

姜尚堯吸吸鼻子,訥訥點頭。

“這個家業以前是你們的,以後也一樣。我也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能不能看到小寶成人。將來,就靠你們兄弟幾個照應他了。”

“德叔,這是我們分內事。如果不是德叔您救了我這條命,出來後又拉了我一把,我現在淪落到什麼地步真不敢想象。這條命和眼前富貴都是您給的,有我在一天,一定不會讓弟弟吃半點虧。”

他面容端肅,話語樸實。德叔心想這孩子跟他媽真是一個品性,對自家人只有個誠字。讚賞愧疚遺憾……複雜的心緒交織在一起,化作心中沉沉一聲嘆息。“那我就放心了。去和他們熱鬧熱鬧,讓我這老頭子一個人坐一會。”

“那我去了,正好和他們合計合計這滿月酒怎麼辦。德叔,三天流水席怎麼樣?”

德叔佯怒,“兔崽子,滾。”

操辦滿月酒自然有光耀主理,只不過大傢伙多年來聽從德叔教誨,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儘量往正道上靠攏,因此相比較聶二的囂張,氣勢上遜色不少。這一回,個個摩拳擦掌的,都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

一夥人喝酒唱歌鬧到天亮,光耀派人送了他們回原州。姜尚堯在車上打了個盹,回到酒店小睡片刻又往原州機場趕去。

濟東來客是東部最大的有色金屬冶煉行業上市公司海陽鋁業的老闆葉慎暉,而海陽鋁業又是兩年來焦化公司最大的客戶。

冶金焦是有色金屬冶煉的必備原料。數年前姜尚堯看好焦化行業的前景,一是因爲基礎建設發展可期,對原材料的需求勢必增大;二是心疼礦場的原煤以超低的價格出售,運至加工地後價格暴增。

任何一種生意,只要能做到節約中間渠道成本,保持終端價格優勢,那麼在同行業競爭中必然穩踞上流。

事實證明,這一步沒有走錯。在聞山焦化廠基礎上建立的聞山煤電焦化有限公司歷時兩年,經過改制和人員分流,第一年就實現盈利目標。去年的公司年度財務報表尚未正式上呈集團,但粗略的數字已經讓集團高層和姜尚堯相當滿意。

可以說,德叔深具慧眼,姜尚堯的生意頭腦和用人眼光確實獨到。這是一種天賦,也與他在獄中養成的勤思考的習慣有關。他深知自己學識不足,唯一優勢是膽大和糧草豐裕,在焦化公司草創初期,他藉助集團公司的力量,一方面剔除龐冗的人事,一方面勇於放權,重要崗位交給專業人才,層層負責,他只需要掌握大方向以及與上層的溝通。

其他人從現代企業管理理論分析他所作所爲,只有親近人才知道,姜老大肚裡墨水實在有限。

他的自知之明在認識葉慎暉之後更加深刻。葉慎暉上個世紀末以地產起家,之後涉足金融證劵,數年前與濟東另一家地產大鱷聯手收購海陽鋁業,借殼上市。姜尚堯曾經潛心研究過金安集團二十年曆史,頗有感觸,葉慎暉每一次商業行爲無不深心達算,謀定後動,但步步契合時局起伏。行止進退的節奏感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最是考驗一個人有無高瞻遠矚的眼光,而這種眼光非大胸襟而不得。

無論從學習的角度,還是以生意考慮,與葉慎暉交善對姜尚堯來說,百利而無一害。因此,在年前的繁忙中,葉慎暉來訪濟西,姜尚堯帶着焦化公司副總和廠長,親往機場相迎。

意外的,在貴賓通道前,姜尚堯居然看見能源集團總辦助理林嶽的身影。

“林秘書。”

“姜總。”

傅可爲的秘書不過長姜尚堯幾歲而已,兩人私下裡是一起裸屁股泡澡搓背的交情,只是礙於身邊人,淺淺客套兩句。聽說林秘書也是來接海陽鋁業的人,姜尚堯心中狐疑,面上不顯地說:“那可巧了。事前濟東方面只說是私訪,我也沒有多做準備,更沒有向傅董彙報。林秘書,這……”

“確實是私事。”林秘書眼中浮掠一抹尷尬,湊近姜尚堯耳邊說:“葉先生算起來是傅局姻親,只是有些歷史原因不方便公示。知道就行。”

林嶽隨傅可爲從煤炭局到任省能源集團,還是沿襲過往的叫法。事關上頭人,姜尚堯不再多問,心照不宣地說:“海陽是焦化公司的大客戶,有林秘書在,更顯對客戶的重視程度。”

林秘書會意,嘿嘿一笑,“你小子,官腔打得倒足。”

說笑間,一行人從貴賓通道走出來。當先一人四十上下,雖然一身深灰休閒裝束,可器宇軒昂,大是不凡。

有林秘書在,姜尚堯自然後退半步。那人似乎之前與林秘書見過面,言笑晏晏,彼此熟稔。接着葉慎暉目光投注在姜尚堯身上,親切有禮。“果然是才俊青年,儀表堂堂。”

握手時的力道令雙方都略微有些吃驚,姜尚堯心想果然是個強勢霸道的人物。“過獎了。葉先生纔是我仰慕已久的神人。”以葉慎暉大他將近一旬的年紀,姜尚堯的謙遜算不得示弱。

葉慎暉含蓄一笑,粗略介紹一番其他同行人。除了助理秘書外,還有個二十六七的女人,清麗靜雅,淺笑着站在葉慎暉身後。事先有林秘書的泄密,姜尚堯雖則對傅局不能公示的姻親有些好奇,礙於禮節只是禮貌點頭。

車隊折返龍城國際,未來幾天,葉慎暉一行人下榻於此,在原州盤恆數日後,再至聞山。

老凌與對方助理約定晚上洗塵宴的時間,回到酒店房間後心情忐忑,問說:“姜哥,對方來勢不小,說是私事,連金安集團分管戰略投資管理的副總都帶來了。我看,有鬼。”

姜尚堯戲謔地問,“怎麼?慫了?”

這話一說,其他人嘲笑聲起。

老凌挺一挺胸,“頂上帽子大而已,論真本事,我老凌不輸誰。”

姜尚堯拍拍他肩膀,“有志氣。不定哪日也給你混個上市公司財務總監的位置來。”

“嘿嘿。那要看姜哥你了。”

見老大一笑過後站在窗邊點燃一支菸陷入思考,老凌重新沏了杯茶遞過去,坐回石廠長旁邊。

“既然來濟西,自然是衝着濟西的煤炭資源。省裡有收緊政策的意向,而且資源性產業投入大利潤少,以金安集團的背景一定不屑於這個。”

聽得姜尚堯分析,孫副總揚眉,“難道他們也想搞煉焦?”

“不排除這個可能,只是看金安架構,與煤焦電行業聯繫不大,專營焦化多此一舉。我的看法,還是和冶金行業有關。”姜尚堯按熄菸蒂後總結,“無論怎樣,今年焦化公司擴大生產項目的目標不能變,一定要儘早達到一級冶金焦出口標準。”

數日後,到訪的來客參觀完焦化公司生產基地再返原州。臨行前,葉慎暉回請姜尚堯,對款待表示感謝。

這是兩人初次私下會晤,如果說姜尚堯對葉慎暉的發跡史倍感好奇的話,葉慎暉對他的好奇也毫不遜色。

從資料來看,姜尚堯出身平凡,高中肄業,工作數年後因爲入室搶劫與黑社會犯罪入獄,出獄後承包礦場,再以煤老闆身份入資國有企業,短短四年時間已經躋身於社會另一階層。

這樣的經歷,即使葉慎暉閱人多矣,也暗自驚讚。之前尚以爲姜尚堯的成功源於黑社會背景,與之相交實是礙於他聞山地頭蛇的身份。可見過面後葉慎暉心中大爲改觀,無論談吐還是氣度,皆超出想象與預計。

古樸典雅的茶室裡,除了他們兩人,只有一個藍衣白裙的女侍,流水淙淙中,女侍好奇地觀賞葉慎暉熟練而儒雅的沏茶動作,然後在他眼神暗示下,退出去掩上木門。

“叨擾了幾天,這一杯以茶代酒。姜總,請。”葉慎暉做個請的手勢。

“葉先生說笑了。”前一晚葉慎暉在龍城國際做東,答謝濟西方面的款待之情。這一次再度邀約,姜尚堯心下暗藏三分警惕。“略盡地主之誼而已,有不周到處,還請葉先生見諒。”

“客氣。聞山作爲重資源城市,煤焦電行業前景可期,焦化公司未來大有作爲。能與焦化公司合作,互利雙贏,是海陽的榮幸。”

一句讚詞將雙方同時捧高,姜尚堯微笑不已,答說:“葉先生過譽。”

葉慎暉聽得他簡短數字穩穩受落,心中一曬,臉上也不由浮起笑意,“我虛長你十歲,託大叫你一聲老弟好了。”話畢不容拒絕地繼續:“老弟,聞山雖然資源豐富,可是經濟架構太過單一。這方面,有沒有什麼想法?”

話鋒一轉談起聞山經濟,姜尚堯一時琢磨不出對方套路,可葉慎暉形容誠懇,他沉吟少頃,實話實說:“因地制宜是好的,但是聞山多年弊端不改,無序開採,過度擴張,不僅浪費資源,環境污染嚴重,造成的產能效益也太低。”能源集團響應省內政策,致力於資源整合,但是阻力太大,見效甚微。不過這句話只是姜尚堯心中所想,自然不可能告知局外人,“每年原煤生產多少?上繳的利稅多少?只有這倒置的局面改觀,纔有財政力度支持可持續發展。”

葉慎暉深表贊同,點頭說:“長遠規劃暫且不說,整頓無序開採的阻力太大,只有從上到下,貫徹如一,才能更好的執行。”

以他生意人的身份,暢談時事政治……姜尚堯眼中晃過一絲詫異,謹慎地問:“葉大哥,金安集團有意投資聞山?”

葉慎暉點了點頭,微笑說:“金安有意投資鋼鐵產業,如果項目可行,我們雙方將來的合作機會將更多更廣。再者,這一次來聞山,順便爲了一個朋友探路。不出意外,年後,聞山的政局可能會稍有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