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回到自己下榻的房間,安瑟斯已經在裡面等候了許久,手邊的茶水已經換過幾道,見她來時條件反射的起身立定,卻是沒有說話,只看着她,然後別開視線去,略略低了低頭。
“怎麼了?”
柯依達只看他一眼,擦着他肩頭走過,便在椅子上坐下來,而後者只是抿了抿脣線,沒有說話。柯依達卻是再清楚不過,自兒時起他若是犯了錯鬧到自己的面前,便是一副沉默的表情,看不出多大的波瀾,唯獨眼神不敢與自己對視。而今縱然已是久經沙場的青年軍官,此刻的表情倒是與當年無異。
她擡頭看他一陣,終是嘆了口氣:“雖然出了紕漏,但也不算毫無所獲。”
安瑟斯微微一怔,竟是莫名鬆了口氣。
“但是失職終歸是失職。”柯依達卻是話鋒一轉,隱約有嚴厲的氣息,“記得下次不要再讓對手在眼皮底下鑽了空子。”
“是,姑姑。”安瑟斯低頭應下,方纔擡起頭來。
赫爾嘉進來換上新的茶水,柯依達驀地擡頭叫住她:“赫爾嘉,替我傳信給北疆和西防軍兩位軍長,讓他們秘密到柯利亞郡等候我,不要驚動旁人。”
“是。”紅頭髮的女性副官愣了下,轉身便去起草文書。
“姑姑這是要……”
安瑟斯看在眼裡,便知她是要有所動作,柯依達倒也不瞞他,“古格海軍餘部流竄海上,如果真的妄圖復國,一定會從原古格領土下手。”
新帝國的版圖重新劃分的北疆和西防兩大軍區,原本便是古格的舊版圖,即便是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人們依然習慣於稱它們爲新領土。
貝倫根內訌,代表亞格蘭貴族身份的指環突然出現,以及艾瑞克伯爵的離奇死亡,雖然遠沒有引起劇烈的動盪,但暗流已然洶涌。
柯依達想到這裡,擡頭望向窗外,暮色已經降臨,遠處可見軍營通明的燈火。
“陪我出去走走吧,安瑟斯。”良久,她才道。
這一夜的夜空晴朗,黑得純粹不落蕪雜,兩三點寒星錯落分佈,顯得廣闊而淒厲。
站在高高堤壩上,迎面便是習習的海風,擡眼望去遠處盡是漫無邊際的黑藍色海面以及綿延不絕的戰艦水寨,隱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和來回走動巡邏隊伍,旌旗在半空獵獵的飛揚。
“姑姑明天就要動身了嗎?”
“貝倫根的事情已經了結,再呆下去也沒有益處,更何況還有些事情需要徹查。”柯依達抄手抱在胸前,語氣淡漠,卻是略略頓了一頓:“安瑟斯,有件事情你記得留意一下。”
年輕的皇子微微一愣,像是猜到了什麼:“姑姑的意思是……”
柯依達沒有否認:“我走之後,第二師團必然會有異動,你到時候便相機行事吧。”
她言語不多,安瑟斯卻依然明瞭。
“明白了。”他鄭重點了下頭,“可是姑姑那裡,沒有問題嗎?”
“有神鷹軍的親衛在,你放心吧。”依稀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柯依達只淡淡擡了擡脣角,“到時安瑟斯,此事一了,你也該考慮以後的去向了。”
乍然聽她這樣說來,安瑟斯愣了一愣,柯依達卻只是看了他一眼:“怎麼,你不會是想在這裡一直呆下去?”
“我到北疆只有兩年,而且現在諾曼海盜還沒有……”
“諾曼海盜騷擾大陸沿海已有百年,不可能一夕之間絕跡。”柯依達打斷他,“而作爲一個軍人,除了戰場之外,軍隊之中還有很多地方值得你歷練和學習。”
更何況,他不止是個軍人,更是一個皇子。
這一句,她沒有說出來,只定定看着已經高出自己一個頭的藍髮青年,聲線平緩,卻有幾分凝重的味道:“安瑟斯,那個問題,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安瑟斯微微一怔。
剎那間時光流轉,宛若多年之前。
安瑟斯,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呢?
歷經軍校熔爐般的歷練和風浪之中的生死搏殺,你是否已經有了答案。
年輕的皇子僵直着身子,胸口隱約有熱血奔涌,卻是久久沒有說話。
柯依達靜靜看着他如雕塑般俊朗的臉龐,許久不曾說話,過了一陣卻是淡淡笑了起來,彼時卻有微涼的風吹來,將身後的披風揚起,她擡起頭將額前的碎髮落到腦後,擡頭望燈火通明的軍營,遠處有巡夜的將兵走過,金屬撞擊的聲音隱約傳來,錯落動聽。
遠遠有高挑的身影背面而立,背影挺拔,滿頭的金髮奢華耀眼。
一時她的眼底微微一黯,嘴角的笑意竟有些僵硬,停滯了許久,等到安瑟斯那裡投來徵詢的目光,方纔回過神來:“下次輪休的時候回一趟帝都吧,最近你的父皇也總是提起你。”
次日柯依達便啓程離開威姆頓軍港,走的時候十分低調,沒有驚動太多的人,只帶着來時隨行人員,天剛亮便一路輕騎出了軍營,疏忽便消失遙遠的視線之中。
正是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亞伯特·法透納勒馬立在山頭,遠遠地看去,東方的天壤交匯之處,淡金色的晨曦傾灑而下,給遠行的輕騎絕塵鍍上一層瑰麗的光環。
前來送行的幾位高級軍官在目送使節團離開之後便在德默克中將的帶領下陸續離開,安瑟斯卻是滯後了很久,依舊勒馬未動。
“看來公主殿下教訓得不輕,竟然讓安瑟斯殿下這樣心事重重。”
亞伯特看了他一眼,略略擡了擡嘴角,年輕的皇子分明聽得出他言語裡暗含的譏諷,卻也是見怪不怪地扯了扯嘴角。
“聽說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跟柯依達公主頂嘴,這份魄力自然不是隨便什麼人能比的。”
於是如他所料般的,金髮的友人微微皺了皺眉,冷哼了一記:“不過是無心之言,傳的倒是挺快。”
“要知道柯依達二十多年來殺伐決斷就算是列居上將的宿將們都不敢輕易質疑,更不用說是個小小的上校了。”安瑟斯輕笑了一聲,“貝倫根一戰,亞伯特·法透納上校除了善戰之名享譽各國,光是這份膽魄也足以在亞格蘭軍中廣爲流傳。”
“下官人微言輕,公主殿下哪裡屑於與我計較。”
亞伯特只是冷哼,安瑟斯深知他的秉性,只淡淡笑了下,便不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兩個人帶過馬頭便緩緩往回走。
“聽海默副官說,你這次受的傷不輕?”
“皮肉傷而已,已經差不多開始結痂了。”亞伯特想到這裡,略略扯了下馬繮,“赫爾嘉·克羅因中將,你跟她專門提過我?”
“偶爾閒聊時或許會提幾句,怎麼?”
“她專門送來了療傷的特效藥,我以爲是你的拜託。”
“唔?”安瑟斯倒是愣了一愣,“大概是你我私交甚篤,難免會多關注些吧,不過赫爾嘉阿姨還真是善解人意啊……”
善解人意麼?
或許是跟隨柯依達公主多年的緣故,這位紅頭髮的高階副官多數時候給人的映像大多是冷靜而嚴肅,很少能夠與善解人意這樣具有溫柔氣息的字眼聯繫到一起,只是那時滄桑的眼神以及似重若輕的提點,竟有幾分不可捉摸的味道。
亞伯特仔細地回想那時的情形,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他不覺下意識的抽了繮繩,□□的戰馬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遙遠的東方,騎兵的影子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下,唯獨留下一連串綿密的馬蹄。
他想起方纔行色匆匆的戎裝女子,年輕時的風華未褪,玄衣勝鐵,明明周身散發冷冽肅殺的氣息,眼神也是犀利如刀,可潛意識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詫異於這個認知,不敢置信。
“我或許不會在北疆呆多久了。”
正沉吟時,卻聽安瑟斯驀地出聲,他有些淡淡的訝異,回過神來望着藍髮的友人。
“姑姑似乎認爲除了戰場之外,還有許多需要歷練的地方。”安瑟斯把玩着繮繩,想起昨夜的情形,淡淡嘆息了一聲。
安瑟斯,你想要成爲什麼樣的人?
縱然已經是一名合格並且優秀的軍人,歷經過無數次兇險的生死搏殺,然而一時之間他竟然也無法給出答案,這一點就連自己也覺得奇怪。
亞伯特沉默了很久。
“柯依達公主,似乎對你很好。”
將年幼失怙的皇子納入寬廣的羽翼之下,二十多年來傾盡心力的撫養和栽培,即便是親生母親,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如此,如果失去母親是他的不幸,而被姑姑收養,又何其有幸?
金髮的青年這樣想着,想起多年前已經死去的養母,自嘲般的冷笑了一下。
“我是姑姑一手帶大,自然是好。”安瑟斯倒是沒有否認,迎着淡金色的晨曦擡起頭來深深吸了口氣,“我的姐姐娜塔莎公主,是黛瑟芬琳皇妃所出的嫡女,可是自皇妃過世,除了宮中乳母和宮廷教師的照看,父皇對她也很少過問,而我的母親生前只是父皇身邊的侍從女官,出身低微的下級貴族之家,在我出生不久便撒手人寰,如果不是被姑姑收養,我在宮中也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皇子,在人們同情或是鄙夷的目光下,過着錦衣玉食而碌碌無爲的人生。”
“你很幸運。”
“或許吧,我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沒有母親,可是卻並不怎麼覺得難過,也許是沒有記憶,但更多的大概還是姑姑給我的已經足夠代替母親所能給我的了。”安瑟斯說到這裡,驀地頓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友人的神情,“抱歉,在你的面前說這些。”
而亞伯特只是淡淡扯了扯嘴角。
然後輕輕揚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我可跟你不一樣。”
亞伯特·法透納二十年的人生裡,少有對親情的認知。
他早年過逝的養母是個終日與酒精作伴的女人,多年前回過一次生長了多年的小鎮,在荒郊的墳前灑過一壺酒之後,便已經了斷此前所有的羈絆。
而他所謂的生身父母,從未謀面,本人也從來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好奇。
或許是出世時便遺棄了他,亦或許早已成爲埋沒在黃土中的白骨。
無論那一種情形,都已經沒有再去探尋的必要。
沒有感情,自然也沒有憎恨。
年輕的海軍上校一直是這樣認爲的。
然而這一天夜裡,竟然夢見了已經多年不曾回去的破敗小屋,以及醺酒的蒼老女人。
然後朦朦朧朧的,似乎有漫天戰火和硝煙,有古樸精緻城堡,熾熱燃燒的壁爐,以及身着白衣面色虛弱的黑髮女子。
彷彿有烈火灼燒般刺痛的感覺襲來,然後便駭然驚醒。
窗外暮色正濃,隱約可以聽見風吹過的聲音。
他微微喘息,低頭透過敞開的衣領看自己前胸疤痕,火焰形狀的烙印年代已久,卻依稀可見朦朧的紋理。
據說是嬰兒時候便被烙下的印記,自然不會再他的腦海中留下記憶,而夢境裡卻出乎意料的清晰。
從未有過的夢,模糊,卻似曾相識。
實在是匪夷所思。
亞伯特皺了皺眉,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復又躺下去,繼續闔上眼睛,外頭風聲卻似乎緊了一些,有種不尋常的氣息。
他警惕的睜開眼睛來,略頓了一頓,扯過一邊的軍裝外套,下一個瞬間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牀上躍起,從敞開的窗戶裡跳了出去。
夜裡的風涼意深濃,順着風聲一路追進軍營外面幽深的樹叢,頭頂的天光微薄,透過錯落的枝葉灑下來,勉強可以看見前面竊竊私語的黑影,年輕的上校將身形隱沒在灌叢之後,屏住呼吸將氣息隱沒在風聲和樹影婆娑之間,隔着很遠的路,聽不太清楚談話的內容,良久之後那兩人似乎方纔交代完畢,一人後退了幾步,縱身往空中一躍便消失在深濃的暮色之中。
亞伯特皺了皺眉,正猶豫是否要繼續追蹤那人的去向,另外一個已經迴轉身來,留意了一下四周的動向,方纔往回走來,藉着暗淡的月色,依稀可以看見他臉部的輪廓,精幹瘦削的臉部線條,在光影交錯之中,顯得格外陰鷙。
“帕爾斯·裴迪上校?”
認出第六艦隊的參謀官之後,亞伯特幾乎便是倒吸了口氣,心中已是警鈴大作,站起身來尚未動作,只見遠方的一隻信鴿撲騰着翅膀飛起,沒等他做出反應,一道輕盈的黑影已經如箭般穿出,兔起鶻落之間已經穩穩落地,女子束起青絲齊齊落下,擡起頭來便露出清麗冷峭的容顏,手裡的信鴿尚有氣息,一枚細小的卷軸已經被從鴿子纖細的腳趾間取了下來。
“凱伊,確定是帕爾斯·裴迪參謀官,沒有看錯?”
安瑟斯·亞格蘭是被人從淺眠中喚醒的,將軍裝的外套披在肩頭,聽完着副官一通匯報下來,蒼冰色的眼睛視線銳利,先前朦朧的睡意一掃而空。
“是,殿下。”他的副官凱伊·蘭斯特中校年紀與他相仿,從兩年前開始調至目前的職位,是個有着棕色犀利短髮和茶色眼睛的青年,個性沉穩,進退得體,時而會有冷鬱銳利的目光在眼底溢出。
“另外一個呢,有截下來嗎?”
“對方的伸手詭異,行動迅速,我們的人沒有趕上。”凱伊的眼神微微一黯,“還有一隻信鴿,似乎被另外一股力量截了下來?”
“是誰?”
安瑟斯反問,質詢的目光犀利,失手的副官只得低了低頭。
於是年輕的皇子停頓片刻,蒼冰色的眼底喜怒不明,過了良久,卻是淡淡哼了一聲:“眼皮底下都能跟丟人,連對手的來頭都不知道,禁衛軍的暗衛就這點水平,凱伊·蘭斯特中校?”
他的神色如常,被指名道姓的副官卻是似乎大爲震撼,一臉駭然擡起頭來:“殿下,您早就知道?”
凱伊·蘭斯特,中校銜,目前仍然是北疆海軍第五艦隊指揮官的首席副官,而實際上身份卻是禁衛軍暗衛營中爲數不多的年輕精英,從兩年前開始被調到北疆成爲安瑟斯公爵的副官,表面上看起來是正常的人事調動,而事實上則肩負着保護這位年輕皇子的重任。
當然,這一切自然暗中進行,不會讓當事人知曉。
乍一聽安瑟斯這樣不留情面地點出來,禁衛軍影衛的精英倒是出了一頭冷汗。
安瑟斯只是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每一位皇室成爲都會配備相應的皇室侍衛官,這本來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在軍中跌打滾爬多年,若是連自己的潛伏着暗衛力量都覺查不出,那麼他的警惕性也實在不敢恭維。
對於躊躇滿志想要在軍中獨自打出一片天下的青年皇子來說,固然能夠體諒這種煞費苦心的安排,但也難免平添幾分無奈之感。
最初的震驚過後,凱伊·蘭斯特倒是迅速冷靜了下來,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輕皇子,昏暗的燈光之下側顏的線條犀利硬冷,抿緊的脣線削薄,平日見慣了他溫文爾雅的樣子,此刻仔細看來竟有幾分銳利而不容抗拒的震懾力道來。
能夠將自己的真實情緒掩蓋如此之久,又怎麼會是平庸的人物?
凱伊深深吸了口氣:“那麼殿下是否察覺,其實在威姆頓軍港還有潛伏着另一支暗衛勢力?”
安瑟斯擡了下眼睛,沒有說話。
“下官是最近才注意到,他們潛伏很好,水平和實力只會在我們之上,一時也沒有探出底細,但可以確定的是,並不是敵人。”
安瑟斯沉默了片刻。
禁衛軍作爲皇室直屬的護衛軍,暗衛力量在王國七軍之中數一數二,能夠讓凱伊做出如此的評價,可以想見對方的實力。
“繼續盯住安森哈爾的動向,至於剛纔說的……”他的話到嘴邊,卻是似乎察覺到什麼,就此打住,擡起頭來,臥室的門已經被人推開,亞伯特·法透納大踏步地進來,夜裡的風呼嘯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