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斯特蘭姆,現年四十八歲,據聞二十多年前北疆軍橫跨冰海灣從海上包抄古格塞壬海軍的時候還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上校,在塞壬海軍全線潰敗之後,帶領着自己麾下的部分艦隊北上流亡。
這是亞伯特法透納從希爾達行省的駐地啓程之前掌握的僅有的資料。
或許是因爲海上漂泊多年的緣故,這男人看上去比想象中的要蒼老許多,冰海常年的風霜在古銅色的臉上刻下深深的輪廓,眼睛卻顯得異常深炯而銳利,彷彿海面上盤旋的獵隼,鎖定獵物勢在必得的陰狠。
即便是同樣有過在風口浪尖出生入死的經歷,亞伯特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還是下意識的略略挺了腰板。
“自從二十多年前狄蒂絲女皇‘無血開城’以來,帝國對於新領土,一直懷柔以待,昔日古格的民衆視同帝國公民,皇帝陛下在帝國全境推行國政改革,廢除貴族特權,減免賦稅,修繕水利和公路,自問比起二十多年前絲佛札王族的統治來,有過而無不及。不想這次迦蘭行省引發動亂使民衆再度限於戰亂,皇帝陛下深感痛心,因此派遣第一皇子安瑟斯亞格蘭公爵前來處理此事。如果其中有什麼誤會的話,帝國希望能夠妥善處理,使流血事件能夠不再發生。”
作爲帝國派出的負責前期交涉的使節,他的雙腳正站在迦蘭行省的省會菲林頓市的土地上,昔日帝國鷹旗飄揚的土地,如今卻是風暴的中心,帝國年輕的海軍少將不卑不吭得遞上安瑟斯的親筆書信,卻顯然並不認爲能夠就此簡單地說服眼前的男人和帳下殺氣隱隱的幕僚們。
“亞伯特法透納少將是嗎?”並不意外的,託斯特蘭姆望着眼前金髮的年輕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陣,方纔挑了挑眉:“我佩服你孤身一人前來的勇氣,不過你好像搞錯了一點,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也就是你們所稱的新領土,兩百多年來都是古格的土地,百姓也是古格的百姓!當年你們發動無恥的侵略戰爭,給這片土地帶來多少劫難,現在卻又來標榜你們的功績嗎?”
他這樣說道,嘴角有嘲諷的笑意:“我們這些人聚集在這裡可不是爲了和帝國中央討價還價!”
“所以……是爲了復國嗎?”亞伯特停頓了一下,嘴角亦有冷諷的弧度,“閣下,當年弗雷安公爵擁兵百萬,尚且無法抵擋亞格蘭的鐵騎,閣下您,又憑什麼以爲憑藉這些烏合之衆,便能夠恢復故國的榮光呢?”
“放肆!”
話音未落,周遭已經刀劍出鞘,數十把雪亮的軍刀架上他的脖頸,寒光刺入藍黑兩色的瞳眸。
“亞伯特少將。”左側有人嗤笑出聲,“憑藉我們這些人能否實現古格的復國大業我不知道,不過取下閣下的首級倒是綽綽有餘。”
亞伯特將餘光掃向側旁,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但見說話的人個子矮小,棕色的頭髮齊肩,長長的劉海遮蓋了大部分的臉頰,只依稀看得到左側臉頰一道猙獰的傷疤,從聲音和容貌上分辨,年紀已有50上下,而與其他全副武裝的人相比,這人並未身着戎裝,只是穿着亞格蘭人慣常的袍服,卻依然有陰冷的殺氣滲出。
金銀妖瞳的年輕人看得不由皺了皺眉,卻並未露出懼色。
“託斯特閣下。”他只略略擡頭,將視線落在正前方,“我想這不是古格人的待客之道吧。”
“年輕人,我欣賞你的勇氣。”託斯特蘭姆倒是着意打量了他一下,目光深邃,“但你要知道,我們這些人爲了達成目的,可不是會被哪些迂腐的禮儀所束縛。”
“下官從不懷疑貴軍對故國的忠心,可是閣下。”亞伯特勾了勾脣角,“臨行之前,下官曾陪同安瑟斯殿下拜訪隱居於帝都城郊的狄蒂絲女伯爵,也即是古格的前女皇,但看上去女伯爵對於閣下的行動一無所知。”
提起古格皇族所延續下來的唯一血脈,託斯特蘭姆眼底一暗,似是斟酌了一下。
“當年女伯爵自願退位,是不願西大陸的百姓再受戰亂之苦,這些年來她隱居田園不問世事,也算是太平安寧,閣下在這裡掀起風波,又將她的立場置於何地呢?”
“亞伯特少將。”託斯特的目光變冷,“這算是來自帝國的威脅麼?”
亞伯特卻是輕笑:“不,不過是下官本人善意的提醒了。”
“少將。”託斯特蘭姆垂下眼瞼,沉吟了片刻,終究揮了揮手,示意持刀的侍衛退下,但臉上的神色卻是陰冷,“如果帝國敢對狄蒂絲女皇陛下動手的話,我相信不只是我們這些遺臣,昔日古格的民衆也會憤然反抗帝國的□□!”
“閣下,二十年前西大陸戰爭功過是非我們暫且不提,但既然當年狄蒂絲女伯爵接受古格覆亡的事實,亞格蘭也統治新領土多年,長久以來勵精圖治,維持了二十多年的和平,可現在閣下卻要重新再掀起爭端,將這些無辜的百姓再度拖入戰亂之中,這恐怕也不是狄蒂絲女伯爵所願意見到的。”
“你忽略了一點,少將。”託斯特打斷他,“你們目前所在的古格的土地上,懷念着故國的可不只是我們這些人,思念故國的民衆也不在少數。”
“是麼?”亞伯特淡淡地,“閣下,這次被捲入□□的民衆不在少數,有多少是被蓄意煽動?以帝國目前的軍力,要夷平叛亂三省根本不再話下,所顧忌的無非是這些無辜的民衆而已。安瑟斯殿下代表皇帝陛下親臨此地,也正是希望能夠彼此達成妥善的協議,但如果閣下一直執迷不悟,帝國也不得不採取極端的措施,到時候將狄蒂絲女伯爵與廣大無辜民衆置於險境的人,便是閣下您了。”
在帝國中央作出反應的時候,對叛亂三省的封鎖令已經秘密傳達到帝國各大軍區,北疆軍第一師團與西防軍第四師團一南一北,對叛亂三省行程合圍之勢,掐斷了交通、經濟、物資等各大流通動脈,使叛亂區域成爲一座孤島。
因爲顧及牽連在內且爲數衆多的平民,安瑟斯並不打算一上來便動用武力解決問題,但是僵局若是一直持續下去,暴力和流血只是時間問題。
託斯特蘭姆未必不明白這一點,而他只是笑了笑:“既然選擇這條路,我們便十分清楚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少將。”
於是亞伯特便不再多言:“我言盡於此,如果閣下改變主意,相信安瑟斯殿下會十分樂意與您協商。”
他不徐不緩的說完,敬了個軍禮,算是結束了這次簡短的會面。
首次的交涉無果而終。
安瑟斯對於這樣的結果到並不感到意外,但在亞伯特星夜兼程趕回希爾達行省駐地之後,也並未立刻採取激進的軍事行動。只是下令進一步加強了前線對叛亂區域的封鎖,切斷了叛亂區與外界之間包括糧食、資源、交通等各方面的聯繫,派出的暗諜陸續滲入迦蘭三省腹地,而另一方面,則以本人名義向包括叛亂三省在內的新領土諸省,發佈了一封致新領土人民的公開信。
“我,帝國第一皇子安瑟斯亞格蘭,在此致意新領土的諸君,對於數月來在迦蘭三省發生的流血暴動,深表遺憾。
十天前我奉皇帝陛下之命抵達希爾達行省,處理迦蘭三省□□之事,但見沿途戰火不息,民衆顛沛流離,心中深感哀痛。不論是舊王國的臣民,還是新領土的諸位,均是帝國的子民,帝國自建制以來,在全國境內推行新政,二十多年來革除舊弊,勵精圖治,爲的便是讓百姓在帝國鷹旗庇護之下能夠安居樂業。迦蘭三省暴動以來,流血事件頻頻發生,各地烽煙四起,實在不是皇帝陛下所願意看到的。
我今以數十萬軍力合圍□□三省,但不到最後一刻,我無意動用武力對迦蘭三省進行暴力和血腥的鎮壓。新領土自併入帝國版圖的那一刻起,便是帝國的土地,世代在這裡繁衍生息的人民便是帝國的子民。我可以理解,你們中的部分人對於舊古格王國的懷念,或許在帝國施政的過程中也曾有不妥當的地方,但我希望,能夠與你們冷靜和平地解決此事。
我用武力切斷□□區域與外界的聯繫,是爲了控制□□的蔓延和悲劇的在此發生,因此請其他諸省的諸位安心,只要你們不在捲入□□事件,我保證你們的安全將得到帝國軍隊的保障。
身處□□中心的民衆們,不論你們是無辜被捲入事件,還是受人煽動才舉起刀槍,帝國的軍隊也不願對你們動手。
我,安瑟斯亞格蘭,以帝國第一皇子的身份,向你們發誓,帝國願傾盡一切力量保護自己鷹旗之下的土地和子民……當然,我也不得不沉痛地向你們表示,一旦□□事件無法得到和平解決,那麼爲了維護新領土地區的和平與安定,我將不得不動用軍隊以武力來使這片土地重新恢復安寧,當然,那將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這便是後世所稱的《致新領土人民書》,被收錄在後來形形□□的歷史典籍之中——“不得不說,在迦蘭□□事件中,當時還是皇子的安瑟斯皇帝處理問題的手段極富藝術性,他首先擺出謙讓隱忍的姿態與對方協商,並在新領土全境發佈《致新領土人民書》,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了新領土境內的民心,同時成功讓那部分被蓄意煽動起來的暴民產生了動搖。他極力避免因爲敏感的歷史問題而造成雙方矛盾的激化,在表現出極大的誠意之後,在義理上站穩了腳跟,終於得以作出有力的反擊。”
而在當時,這封書信被謄寫成無數份傳單,以各種形式在新領土全境的中小城市散發,而在□□中心的迦蘭三省,亞格蘭軍隊想盡了各種辦法讓它在大街小巷流傳,比如用信鴿和風箏散發傳單,用箭矢將綁在上面的傳單射進對方的陣營,以至於叛亂軍也不得不想盡各種辦法來阻止傳單內容的擴散。
“竟然來了這一手,看來我們倒是低估了這位年輕的皇子殿下。”託斯特蘭姆將手裡的信紙揉成一團,古銅色的臉上有隱約壓抑的憤怒,卻沒有爆發出來,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身側的幕僚。
“這位殿下畢業自亞格蘭軍校,又在北疆海軍中磨礪了數年,當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紈絝子弟了。”而後者似乎是感受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這些姑且不提,單他是由柯依達公主一手教養長大這一點來看,即便他本人才能不足,背後也不會沒有人指點。”
“那位黑公主殿下嗎?”託斯特蘭姆沉吟了一陣,緩緩默唸了一句,眼底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狠戾起來,剎那之後又恢復了平靜。
親身經歷過西大陸戰爭的人,都不會忘記其持續時間之長,波及面積之廣,還有戰況之慘烈。
無論是帝國軍方,還是古格的遺民,至今回想起來都會心有餘悸。
年輕時候的託斯特僅僅隨同塞壬海軍參加了冰海沿岸與北疆軍的戰鬥,對於大陸主戰場的情形並無直觀的體驗,但提及當年;令自己毀家滅國的帝國軍方最高指揮官,其憎恨之情亦是難以抑制。
“維克多先生。”他緩了一緩,“現在帝國軍已經對迦蘭三省進行軍事封鎖,切斷我們與外界聯繫,而我們之前聯絡的幾個行省都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僅憑我們這些人,恐怕堅持不了多久。”
“帝國軍加強了軍事封鎖,而目前的新領土諸省,雖然曾經是古格的屬地,但自從帝國創建之後,便遷入了大量的亞格蘭人,政府、軍隊之中,既有原本的亞格蘭人,也有古格人,諸省在觀望之中也是可以理解的。”首席幕僚維克多鐵恩笑了笑了,“所以閣下,要凝聚昔日古格遺民的人心,我們必須要讓古格皇族的唯一血脈,當年的狄蒂絲女皇陛下站在我們這一邊。”
提到如今古格皇室的唯一象徵,託斯特的眼神緩了一緩:“你埋伏在帝都的暗線可有消息?”
“雖然帝國軍加強對新領土的控制,但那位女士目前並沒有太大的危險。”維克多沉吟了一下,“只是要在帝國的眼皮底下將她安全送到這裡,恐怕有些難度。”
“務必使陛下平安返回故土!”託斯特的聲音猛得拔高了幾度,眼底的神色銳利,有着不可違抗的壓迫性氣息,維克多不由得眯了眯眼,“二十年前是我等軍人無能,不能保衛自己的祖國,才使年幼的主君不得不簽署屈辱的降書,現在這恥辱,便由我等去洗刷!”
他這樣說道,擡起頭來,飽經風霜的古銅色臉龐被昏暗的燭光映亮,輪廓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