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西陲並未停留太久,婚禮結束後沒幾天便北上墨河,親自出席墨河碑林的落成儀式。
墨河平原作爲二十多年前西大陸戰爭的主戰場之一,不論是亞格蘭,還是古格,都有無數將兵埋骨於此,二十多年過去,河水將盪滌鮮血盪滌殆盡,而黃沙之下的白骨已經分不清敵我,在這裡修造紀念碑林,不僅是紀念當年那些遠征將兵的亡魂,亦是爲表示對那些古格將士守衛家園赤誠之心的敬意。亞格蘭也好,古格也罷,都是同一片大陸上生息的子民,爲各自的家國刀兵相見,生前的仇恨不共戴天,死後卻長眠一處,依山而建的碑林綿延直上,共同祭奠那些爲了各自家國血染疆場的將士英靈。
整個落成儀式規模隆重,皇帝波倫薩亞格蘭親自出席,在哀樂聲中向蒼天祈禱,祭奠雙方將兵的亡靈,狄蒂絲絲弗札女伯爵成爲碑林的女祭司,這位在稚嫩之齡便離開故土的前古格女皇,終於在有生之年迴歸舊地,以自己的餘生爲這些喋血黃沙而不知名姓的戰士們超度亡魂。
墨河碑林存在的意義,還在於對新領土人心的安撫,皇帝不顧千金之體親自駕臨,更有懷柔的深意,希望能夠藉此緩和因爲這片剛剛結束動亂不久的土地上的緊張氛圍。
然而站在高高的祭壇上致悼詞的時候,皇帝仍然不可免地想到了當年那些爲帝國衝鋒陷陣卻在盛年轉瞬即逝的年輕軍官們,蒼冰色的眼底難掩蕭條滄桑之感。
而另一方面,由於皇帝的親自到場,督造墨河碑林的米亥魯皇子也風頭大漲,儘管皇帝還沒有來得及給予他任何具有實質意義的獎勵,但言語之間對於這位皇子的器重和讚賞已經毋庸置疑,之前因爲安瑟斯就任帝都軍軍長而開始暗自揣測的人們似乎又感到了迷茫。
或許,皇帝陛下本身並沒有太大的偏向,都是自己的兒子,只要有能力,器重一些又如何?
而相比米亥魯此時的志得意滿,遠在帝都的安瑟斯顯得更加低調,每日忙於處理各項軍務,或是去校場練兵,甚至連皇宮也很少回去,住在軍官宿舍裡,與普通的軍官們同吃同住,甚至一起切磋搏擊和劍術,讓人有的時候會覺得,他彷彿不是個身份尊貴的皇子,而只是一個在戰場上一路跌打滾爬升到軍長之位的平民軍官。短短時間之內軍中普通的將兵們倒是對這位印象中有着一定距離的皇子殿下有了幾分親近的好感。
轉眼到了2月初,正是芙妮婭阿格斯大公妃的生祭,他終於推掉各種軍務,抽出空來,去城郊的墓地拜祭亡母。
此時帝都的天氣仍未轉暖,裹着厚厚的軍大衣仍然有風呼呼地鑽進脖頸的縫隙,墳冢上枯敗的草還未發出新芽,蒼白地在風中搖擺,甚是蕭條。
安瑟斯年幼時,便知曉自己的身世,對於母親的早逝,並非沒有遺憾,然而逝者已逝,他所能做的也便只是這樣在碑前擺上一株長壽菊,然後在風裡低頭默默地祈禱。
陪同而來的亞伯特看着他肅穆的表情,一時間也有點出神。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眼神,安瑟斯結束了禱告,回過頭來:“想什麼了?”
“沒什麼。”亞伯特頓了一頓,“只是忽然想起,你平時好像也不太提到大公妃殿下。”
安瑟斯怔了片刻
“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能提什麼?”他苦笑了一下,其實關於芙妮婭大公妃的事蹟,記載雖然不多,但也並非無跡可尋,他本人聽說的也有不少,只是終究不過是個虛無的符號,而非鮮活的影像,“很多人說,她美麗,大方,溫婉,十幾年如一日跟在父皇的身邊,無慾無求,將青春年華毫無保留的奉獻給了年輕的主君……可是這一切,對我而言,終究只是聽說而已。”
亞伯特聽得出他的言語裡的悵惘,異色雙瞳黯色更濃。
“很小的時候,我並未覺得我與米亥魯他們有何不同,只是略大點纔會覺得奇怪,爲什麼米亥魯和烏蒂娜有自己的母親,而我卻只有姑姑,而且姑姑也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娜塔莎姐姐,米亥魯他們也都這麼叫她。”
“那時候你會想她麼?”
“其實很奇怪,就算是小時候我也很少會想起她。”安瑟斯皺了皺眉,大概是在努力的回想着,“或許是因爲柯依達姑姑在的緣故吧,小時候我並沒有感到十分孤獨,雖然大家都是皇子皇女,但姑姑對我確實是不一樣的。”
他頓了一頓,蒼冰色的眼底有着幾分憂鬱,略略嘆息了一聲:“只是,多少還是有點遺憾的吧……尤其是姑姑告訴我,她是爲了生我而難產去世的時侯,如果沒有我,或許他也不會……”
“安瑟斯!”亞伯特直覺反感他這樣的想法,出聲打斷他。
年輕的皇子倒是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下:“放心,不過是想想罷了,都活了這麼大,還能鑽牛角尖不成?”
亞伯特卻是略略轉了身,目光投向遠處山巒。
“所以……就算沒有相處過,沒有撫養過,還是會有牽掛在的嗎?”他幽幽地道了句,聲音極輕,似是在自言自語。
安瑟斯的耳力卻很好,看着他的背影皺起眉頭來:“你說什麼?”
亞伯特卻恍若未聞,灰霾的天空下金銀妖瞳如海似墨,卻是空寂無邊。
你對你的生身父母是什麼感覺?
從小失去雙親,養母酗酒成性,體會不到親情,也不會奢望親情,既然沒有感情,知道與否,又有什麼關係?
那日林格的質問又響在耳邊,揮之不去。
從那時起,他便感到莫名的煩躁。
他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許多年前他從養母酒後的胡話裡知曉了自己的身世,一度也並不是沒有想要去找過自己的生身父母,然而到底只是幾歲的孩子,連生存都不容易,更談不上去尋找自己失散的親人,更何況或許正如養母所說——已經拋棄了你的父母,難道還會認你回來不成?
多少年過去之後,亞伯特其實早已不再執着於探究自己的身世,對於未曾謀面的雙親也從無企盼,只是不知何故,被林格陡然問到,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難道說,原來還是在意的麼?
他在心底冷笑一聲,微微攥緊了袖管。
“亞伯特!”
他回過神時,安瑟斯已經在身後連喚了他幾聲,回過頭來,對方已經是一臉擔憂地看着他:“你沒事吧,亞伯特,最近你好像有不太對勁?”
金銀妖瞳的青年皺了皺眉,有這麼明顯麼?
“我能有什麼?”他哂笑一聲,想起這段時間政局的細微變化,想要反過來說上幾句,卻聽得遠處一陣馬蹄響,路西爾埃利斯已經策馬到近前。
“路西爾?”安瑟斯顯然有些意外,“你怎麼過來了?”
平時年輕氣盛的公爵少爺此時的表情卻有些複雜:“出了點事情,父親叫我過來請殿下去拿個主意。”
話雖如此說,但安瑟斯其實心中明白,雖然他多少算一個皇子,但實際職務也不過一軍的軍長,國務省各項事宜目前均有兩位樞機卿決斷,並無向他請示的必要,能夠讓修格埃利斯公爵難以裁斷要請他這位皇子出面的,多半是涉及到了皇族的問題。
果不其然,剛剛抵達國務省,簡單寒暄過後,等候已久的兩位樞機卿便告知了他娜塔莎公主病重的消息。
消息是昨天從皇陵行宮傳來的,據說去年入冬以來,這位獲罪被軟禁的公主身體便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斷,新年時山中下雪,大概是受了寒氣,連續幾日高燒不退,進而引發了肺炎,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好轉,前兩天更是突然惡化,數度昏迷不醒。據醫官診治後回話說,公主近兩個月體質虛弱,又因爲高燒傷到了肺腑,如果再不仔細治療的話恐怕抵不過春寒,而皇陵行宮地處山野,氣候溼寒,實在不利於養病。
言下之意,若要保住娜塔莎公主的性命,就要先將她從皇陵行宮轉移出來。
修格埃利斯公爵讓自己的夫人卡捷琳再一次去確認病情的時候,公主身邊的侍女也委婉地表達了這一願望。
然而根據皇帝的旨意,不僅不允許公主與外界接觸,更是在皇陵行宮佈下了重兵,名義上是護衛公主的安全,而實際上與□□無異。
連與外界的聯繫都要斷絕,更遑論讓她再度走出皇陵行宮。
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第一個反對:“這位公主可不是省油燈,就算現在病情坐實,可誰知道出了皇陵還會玩什麼花樣?皇帝陛下和柯依達公主不在帝都,萬一有什麼意外,你我二人可擔當不起。”
但從另一方面來講,雖然犯下重罪,但公主畢竟是公主,皇帝沒有狠心賜死她,便是還保留了幾分父女之情,放任她的病情發展下去,萬一真的香消玉殞,此時留守帝都的兩位樞機卿,不論是埃森凱瑟監察長,還是修格埃利斯公爵,也都脫不了干係。
無奈之下,修格只得命人請來安瑟斯,這位目前帝都中唯一的也是成年的,而且在軍政兩界已經有着不小影響力的皇子,將決定權交到了他的手中。
而安瑟斯的反應,正如意料之中的詫異,他花了不少的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所來的震撼,以及兩位樞機卿在自己面前的爭論之詞。
說實話,修格埃利斯與埃森凱瑟兩人,都不希望這位有着一半賽切斯特家族血統的公主再有機會踏出幽禁之地,給予她重返帝都的機會,畢竟她代表了那些頑固不化的舊門閥勢力。雖然從“十月清洗”以來,軍政不斷清洗滲透在內的守舊勢力,但並不能保證這些冥頑不靈的反動潮流就此跟除,即便已經再三確認公主的病情,修格也仍然擔心會給那些潛伏的舊勢力以可趁之機。
而埃森凱瑟侯爵的立場更加鮮明——可以繼續派人爲公主診治,但要讓公主離開皇陵,那是斷斷不行的!
安瑟斯斟酌了很久,終於深深吸了口氣,方道:“娜塔莎姐姐固然有錯,但身爲弟弟,總不能看着她生命垂危而袖手旁觀,讓她自生自滅,父皇那裡也不好交代。這樣好了,我親自帶帝都軍去將她接出來,就算有什麼也好有個防備。。”
他這樣開了口,在場的兩位樞機卿就不便再有異議,只是監察長沉默了片刻,方纔陰測測道了一句:“殿下實在是太過仁慈了。”
“確實是太過仁慈了!”
不僅僅是監察長大人,亞伯特法透納在聽說此事後,也是一陣冷哼。
而此時的安瑟斯正站在帝都軍的黃金獅子旗下,一臉淡然看着整裝待發的軍隊,爲了以防萬一,在與兩位樞機卿商議過後,他還是決定親自率領帝都軍前去皇陵行宮將娜塔莎公主接回,以免路上旁生枝節。
“難得你跟監察長大人意見一致呀。”對於友人的奚落,年輕的皇子只是輕笑了一下,“到底是我的姐姐,總不能這樣放任不管,再說,萬一真有不測,父皇那邊也不好交代呀。”
“你是好心!”亞伯特冷笑了一下,“兩位樞機卿大人爲什麼自己不拿主意,無非是不敢挑這個擔子,姑且不說你那位皇姐一旦有機會回到宮廷以後又會鬧出什麼事情,就是這一次,萬一她有什麼陰謀,小心把你自己都搭了進去!”
“我知道你顧慮的什麼。”安瑟斯緩緩地,“可是亞伯特,這未嘗不是個機會,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那些舊門閥勢力掩藏太深,就算是幾次清洗也未必能夠徹底根除,與其嚴防死守,倒不如試着引蛇出洞。”
亞伯特聽他這樣說,眉峰微微挑了一下:“你打算怎麼做?”
“我帶兩個兵團去接娜塔莎公主,路上平安也就罷了,如果……我要你幫個忙。”安瑟斯頓了一頓,附耳過來,低語了幾句。
亞伯特聽得眼皮一跳,金銀妖瞳鋒芒銳利:“不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開什麼玩笑!”
他下意識就甩開手去,安瑟斯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壓低了聲音:“這件事關係重大,別人我實在不放心。”
亞伯特白了他一眼,卻見那蒼冰色的眸子不容拒絕的堅定,眼底暗了一暗,沉默了片刻,終於挫敗似的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我去安排人手,你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