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跟着安諾德走出地牢,穿過濃重的夜色,來到海因希裡專屬的小樓時,索羅家的家主正在客廳裡等着她。
長長的西餐桌上鋪着精緻的桌旗,燭臺搖曳,散發着黃暈的光。
海因希裡坐在桌子的一頭,開了一瓶陳年的紅酒,看她進來,遠遠向她舉了舉杯。
“如何,我說沒錯吧?”他悠然道,“算時間,人應該已經醒了。”
柯依達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只不動聲色,在長桌的另一頭坐下來:“你半夜不睡覺把我找來,不會是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吧?”
海因希裡卻是靜靜地看她許久,然後默默斟了一杯酒,站起身,捧着高腳杯遞到她手裡:“只是想跟你聊聊天罷了。”
柯依達將杯子接在手裡,卻沒有動,只是淡淡看着杯子裡琥珀色的液體。
海因希裡一身的軍裝輕甲,線條硬冷,此刻卻是斜斜坐在桌子的側沿,身形頎長優雅,流露出幾分優雅。
“你我相識多年,可似乎從沒有像這樣好好坐下來聊過天。”他輕晃着手裡的酒杯,神情有些悵然,“一直以來,你是君,我是臣,你爲帥,我爲將,雖然一起在戰場上衝殺了無數次,可私下裡卻少有這樣的機會。”
“對軍人而言,戰場一起出生入死的情義難道不比無所事事的閒談來得貴重嗎?”柯依達反問他。
海因希裡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也對。”
柯依達嘆了口氣:“海因希裡,其實這些日子,我一一回想這二十多年來的過往,你之前也並不是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可爲什麼偏偏到了現在反而忍不住了呢。”
“是嗎?”海因希裡微微一愣,嘴角挑起一抹諷意:“也許吧,只不過當年內憂外患,我還不至於背棄軍人應有的操守,可即便如此,陛下與你,也未曾真正對我放下戒心。”
“那是因爲,你原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柯依達淡淡地道,“身爲主君,不可能杜絕屬下的野心,可卻要始終把握好控繮的力度,免得有一天反受其害。”
“那麼你呢,柯依達。”海因希裡突然反問,見她微微一怔,反而輕輕笑起來,“如今陛下對你的信任,恐怕也不如以前了吧?”
柯依達擡起眼瞼,目光銳利。
“我記得就算是非婚生子,只要有皇室嫡出血緣,那就仍然具備繼承人的資格?”海因希裡毫不畏懼地直視她的眼睛,目光意味深長“那個孩子,可不是池中物啊……”
柯依達沉默良久,然後冷笑了一聲:“所以呢?”
“你爲這個帝國,南征北戰,戎馬半生,耗盡了青春熱血,失了愛人舍了骨肉,你就真的沒有想過,讓自己的兒子坐上那個位子?”海因希裡緩緩地道,然後搖了搖頭:“換成我是陛下,我也不敢保證。”
柯依達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片刻,卻道:“你既然清楚這一點,便該知道,就算安瑟斯廢了,我也不可能讓米亥魯坐上儲君之位,畢竟帝國除了他二人,還有一位男性繼承人在!”
“可你母子二人,現在都在我手中。”海因希裡平靜地敘述事實,放下手中的酒杯,側過身來立定,將雙手撐在桌面上,居高臨下地看她。
周遭的空氣凝滯沉重,柯依達深吸一口氣,直視他的眼睛:“所以,你要我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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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儲君的噩耗傳來,我希望你可以寫一份奏表,請立米亥魯爲皇儲。”
“海因希裡。”柯依達幽幽地道,“倘若連我的親哥哥都不能完全的信任我,那麼等米亥魯登位,你索羅家一手遮天的時候,又怎麼可能容得下我母子二人?”
“怎麼不可能?”海因希裡卻道,他的目光開始變得平緩柔和,“柯依達,可還記得二十年前在柯利亞迴廊大營所說的,現在,我的承諾依然不變。”
柯依達怔然,過了很久方纔反應過來,僵硬了片刻,猝然便將手中的紅酒潑到了他的臉上。
她站起來轉身徑直往門口走去,海因希裡看着她的背影,沒有說話,一任冰涼的緋色液體順着臉頰淌進軍裝的領口。
柯依達卻在門口停下來,透過門的縫隙,她隱約可以看見走廊裡隱隱的刀兵。
她轉過身來,卻出奇的平靜,微微擡了擡嘴角:“海因希裡,你今夜徹夜不眠,甲冑在身,佩劍懸腰,不是爲了與我聊天吧?”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她只兀自繼續道:“你只是在等一個消息,一個很重要的消息,也罷,我陪你等。”
博爾瑟芬行宮,火光將黑夜映得如同白晝。
安瑟斯已入重圍。
成千上百的黑衣死士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幾欲將他與凱伊淹沒,軍刀佩劍,利刃纏身,寒光灼灼,將空氣撕裂成碎片。
他雖是衝殺於萬馬軍中面不改色的戰將,面對如此懸殊的敵我比例,仍然不免吃力。
更何況,對方個個都是暗殺營中的精英,伸手詭秘,來去如風,殺人無形。
凱伊手中軍刀刀口已經發鈍,持續的戰鬥讓他漸顯不支之態,一個不留神,被人用套索絆倒,趔趄倒地。
安瑟斯吃了一驚,虛晃一劍架開面前的兵刃,正欲來救,斜刺裡已有數道牛筋套索風馳電掣而來,趁其不備,扣住雙腕,纏住雙腳,一時之間竟不能動憚。
“殿下!”
凱伊看得心驚膽顫,掙扎着要起身,脖子上卻早已被架上明晃晃的軍刀。
一直負手而立冷眼旁觀的米亥魯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走過來,看着被縛的安瑟斯:“如何,我親愛的哥哥,看來今天敗在這裡的人,是你啊!”
年輕的皇子掩飾不住勝利者的驕傲。
安瑟斯看着他,整個人卻已經鎮定下來,他不發一言,蒼冰色的眼睛出奇的平靜。
“雖然很遺憾,但是哥哥,是時候和你說再見了。”
米亥魯這樣說着,卻並沒有任何惋惜的表情,抽出腰間的佩劍,殺氣撲面而來。
“米亥魯。”安瑟斯突然開口,“你以爲,你真的贏了嗎?”
佩劍停在半空裡,米亥魯皺了皺眉:“你說什麼?”
“米亥魯。”安瑟斯輕輕地道,“你看看後面。”
話音未落,周遭已經炸開一片血光,悲鳴之聲直入雲霄。
他慌忙四顧,但見不知何時,已有兩彪輕騎衝入寢殿,軍刀揮舞,箭無虛發,數百死士屍橫當場。
他駭然變色,回頭看時,正見深藍色長卷發的男人一馬當先數箭連發,正中那套索的鎖釦。
束縛頓時解開,安瑟斯早就魚躍而起,一腳踢開身側制衡他的黑影,迎頭便將米亥魯踢翻在地,踩住他的胸口,反手一劍架上他的脖子:“都給我住手!”
聲音洪亮,擲地有聲,震得周遭負隅頑抗的死士有些手足無措。
他們面面相覷,貝倫卡已經帶着帝都軍衝殺進來,爲首的黑衣頭領僵硬了片刻,舉刀劃破了自己的喉嚨。
身後的黑衣死士成片地倒了下去。
整個寢宮充斥了死亡的氣息。
米亥魯看着成片倒下的屍體,然後擡起頭,望着前後衝進來的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槍騎兵的藍德爾·斯加奧軍長,東平軍的科恩·林頓軍長,還有帝都軍……想不到竟然都來了!”
他喘着氣,躺在冰涼的地面上,仰望高高的天花板,一任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將其淹沒。
黎明之前的夜色最是深濃,黑沉沉地壓在整個私邸之上。
地牢裡密不透風,牆壁上的火把嗤嗤地燃燒,在潮溼陰冷的過道里投過詭異的光影。
一個影衛捧着一隻帶血的鴿子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遞到安諾德副官地手裡。
看着已經被鮮血浸透的白鴿,安諾德警醒地站了起來,從鴿子纖細的腳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信箋,往不遠處的牢房裡望了望,低聲吩咐手下:“看緊了,我去去就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信箋攥在手裡,匆匆向門口走去。
留下的守衛面面相覷了一下,正要猜測着開口,突然聽得身後牢房裡一聲悲鳴,回過頭來,正見那金髮青年已經倒在地上痛苦地□□。
守衛們吃了一驚,竊竊私語了一番,有兩個人佩着刀開了牢門進去,但見昏暗的燈光之下,那金髮的年輕人不斷地抽出掙扎,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痛楚。
其中一個守衛蹲下身,正打算仔細查看一番,冷不防眼前寒光一閃,一枚小巧的袖箭正中咽喉,熾熱的鮮血濺灑了一地。
另一個大吃一驚,剛剛揮起刀來,方纔還倒在地上翻滾的年輕人已經一躍而起,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面前,一腳踢在他的手腕上,震得他虎口發麻,軍刀不由自主地飛出去,被亞伯特接在手中,眨眼之間,刀光破空,貫穿他的胸膛。
亞伯特不敢耽擱,持刀衝出牢房。
早已經有聽到動靜守衛死士蜂擁而來,刀光劍影耀花人眼。
這年輕人金銀妖瞳中蹦出肅殺的寒光,只憑着一口軍刀向門口殺去。
牢房狹窄的甬道里,爆發出一陣一陣的嘶吼與悲鳴。
一條血路被活生生地撕開。
亞伯特衝到地牢的時候,尚有數十名暗殺高手與之纏鬥不休。
驀地,地牢的大門被驟然踢開,有數十道黑影斜刺裡殺出,趁人不備,刀起劍落,數十道寒光破空而來,那些正專注於攔截他的死士應聲倒下。
亞伯特望着爲首衝進來的女子,莫名鬆了口氣。
“奧利維亞。”他看着她,只道了一句。
而弗洛亞家族年輕的女家主似乎還在急促的喘息,半晌才平緩了自己的氣息,收斂起表情:“公主殿下呢?”
“被他們帶走了。”亞伯特暗暗咬了咬脣,移開視線,方纔發現另外一位熟人,“庫裡迪少將?難道軍法隊也插手了嗎?”
庫裡迪·凱瑟,年輕的軍法次官微微欠身:“下官是帶着凱瑟家的影衛來的。”
彷彿是意識到了什麼,亞伯特的瞳孔微微一縮。
海因希裡將安諾德送進來的信箋湊近燭火,看着那纖薄的紙條在瞬間化作灰燼,神色晦暗不明。
柯依達冷眼打量他的表情:“看來不是什麼好消息。”
海因希裡沒有看她,只默默望着搖曳的燭臺,聲音冷徹:“東北軍區的神槍藍德爾,東南軍區的科恩·林頓,兩大軍區軍長竟然同時出現在博爾瑟芬行宮,柯依達你還真是算無遺策。”
“我若真是算無遺策,也不至於今日落到你手裡。”柯依達嘆了口氣,“只是海因希裡,你太操之過急了!”
她緩了緩:“博爾瑟芬行宮之行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試探,雖然儲位已定,但若米亥魯能夠安分守己,陛下必會保他一條命,可惜……他不甘心,你也不甘心!”
“人爲刀殂,我爲魚肉。”海因希裡冷笑一聲,“如何能甘心!”
他沉下嗓音:“說吧,你還有何後手?”
“三天前,我已經發出秘令,北疆軍與東平軍開始向西南集結,對西南軍區形成合圍之勢。”
海因希裡擡起頭來,冰藍色的眼睛深沉如海,裡面有洶涌的波濤翻滾。
驀地,他放聲大笑。
“柯依達,你還真是,不留餘地啊……”過了很久,他方纔停下來,緩緩地道,頓了頓,眸中重新凝聚起銳利的目光,“只是,不論你如何籌謀算計,只要你今天人在我這裡,陛下終究還是要與我談判的。”
“海因希裡。”柯依達幽幽道,“我遵照你的意思,隻身前來,甚至不敢動用任何暗諜影衛,可是你真的以爲,我若徹夜不歸,天亮的時候,坐鎮帝都的另外兩位樞機卿,會無所察覺、無動於衷嗎?”
她的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客廳裡迴響,海因希裡看她的目光幽深。
正要說什麼,忽聽門外,隱約傳來打鬥廝殺的聲音。
海因希裡臉色一變。
柯依達卻微微笑起來:“你索羅家的影衛精於暗殺與機關術,這座私邸之中,機關陷阱遍佈,要在短時間內破解,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這世間,總是一物降一物的。”
她的眉梢微微揚起:“你可還記得,亞格蘭開國十二大家族之一,最精通暗殺與機關術的家族?”
海因希裡駭然變色:“你說的是——你動用了凱瑟家的影衛?不可能,埃森·凱瑟侯爵怎會……”
“埃森卿同你一樣野心勃勃不好駕馭,可他比你更會權衡利弊,審時度勢,懂得如何選擇正確和值得追隨的主君,確保家族的傳承穩定。”柯依達神色淡然,“可惜,他選擇的下一位主君,不是米亥魯,也不是你!”
她擡起頭來,昏黃的燭光灑在眼角,目光犀利,直透人心。
門外,殺聲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