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時的陣痛不知道綿延了多久,刺耳尖利的悲鳴悽慘地彷彿不屬於她自己,僅存一絲意識斷斷續續的維繫着,好幾次都彷彿要控制不住逝去,直到嬰兒呱呱墜地的破啼劃過長空,才彷彿鬆了口氣似的,任由黑暗攻城掠地,沉沉地壓下來。
再度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深沉,透過窗子可以看得到黑色荒蕪的天空。
“是個男孩,公主。”
渾身的力道彷彿已經被抽空,艱難地轉了下頭,卻見赫爾嘉懷中抱着初生的嬰兒,柔若無骨的身體包裹在厚厚的襁褓裡,頭頂着淡金色微卷的胎髮,五官清秀,初生時緊密的眼睛已經睜開,咕嚕嚕的轉着,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
柯依達看他的眼睛,一隻深黑如墨,另一隻深藍如海。
這在整個大陸之上並不多見,卻也並非太大的忌諱。
“是傳說中的金銀妖瞳。”柯依達只幽幽道了一句,因爲虛弱而顯得僵硬的臉部線條卻是柔和幾分,緩緩擡手,纖細的指尖細細的描摹男孩粉嫩的臉部輪廓,先前荒涼的眼神漸次變得迷離。
“孩子的輪廓像卡諾大人,可是神情卻像公主殿下。”赫爾嘉微微的俯下身,將嬰兒輕輕放在枕邊,便於她細細的看,“林格副軍長看了也是這樣說的……”
是麼,你兒時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麼?
柯依達想起那個已經步入天堂的清俊男子,只是微微彎了彎嘴角,她平素並不喜歡孩子,不是單純的厭惡,只是沒有耐性也不擅長去哄,如今眼前這小小的嬰兒咿呀作語,卻陡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來。
“公主,給他取個名字嗎?”
赫爾嘉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來,她卻是微微一怔,竟然有些怔忡。
這個孩子,同時繼承了她與卡諾·西澤爾的血脈,將來卻未必能夠冠以父親的姓氏,甚至連來自母親的血脈都不能夠被承認。
柯依達微微揚起的嘴角有難以察覺的澀意:“菲尼克斯,浴火的鳳凰。”
血脈有一天會枯竭,姓氏會被歷史掩蓋遺忘,只有生命本身是真實存在過的。
這個孩子,在戰火之中出生,日後會在整個大陸的變局中成長,或許前途會充滿荊棘坎坷,便讓他像鳳凰一般一次一次地涅槃重生吧。
三天後,禁衛軍軍長費蘭·皮瑟斯男爵帶着隨身親衛從野馬川前線趕回哈米亞城。
“竟然要你親自過來,真是辛苦了。”
衆所周知,禁衛軍軍長費蘭·皮瑟斯上將自擔任侍衛官時候起便時刻不離波倫薩皇帝左右,十幾年如一日。
柯依達倚在牀榻上看着一路風塵單膝點地跪在地上的美戰士,只是幽幽道了句。
“前方戰事吃緊,皇帝陛下實在脫不開身,不然是想親自過來探望的。”費蘭擡起漂亮的鳳眼來,打量一眼眼前這淡漠的女子,似乎是分娩不久的緣故,面色有些虛弱蒼白,但是精神似乎尚可。
“只是探望而已嗎?”
聽得這一句,費蘭微微聳了下肩,藉着眼睛的餘光看過去,這女子的神情淡漠,身側朝裡的襁褓中,初生的稚子正兀自安睡。
“皇帝陛下的命令,下官不敢違抗,請公主殿下不要爲難下官。”
柯依達沒有說話,只靜靜看了他許久,然後緩緩收回視線,落在懷中嬰兒熟睡的臉上:“既然陛下已經安排妥當,我自然會遵守約定。費蘭卿一路辛苦,休息兩天在啓程吧。”
費蘭終於聽她開口,微怔一下:“謝殿□□諒。”
這面容姣好的年輕人站起來身來走出內室,不知爲何終是長長鬆了一口氣。
“費蘭大人。”
聽到門板的響動,佇立在室外的林格·弗洛亞轉過身來,向他敬了個軍禮。
“林格副軍長。”美貌可與日月爭輝的年輕統領長身立在月下,一頭銀藍色的及腰長髮平添妖冶殘酷的氣息,“既然公主已經平安分娩,這裡的知情人等……”
“下官明白。”林格只淡淡地點頭,沒有說下去,彼此只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費蘭微微頷首,表示知曉,正欲離開卻又想起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兩天後我將親自護送小少爺回國。”
於眼下而言,回到太平的亞格蘭境內自然是比留在硝煙四起的戰火之中要來的安全。
只是林格心知,費蘭話中的真正含義。
“一定要這樣嗎?”
“是命令,林格。或者你認爲,陛下還有第二種選擇?”費蘭反問他,斜飛的妖嬈鳳眼打量眼前這個曾經一起奮戰的同袍,眼底加重了幾分深意,竟是微微嘆了口氣,“林格,你似乎變了。”
“費蘭……”
“當年你率領弗洛亞家族向陛下宣誓效忠,這麼多年我在明,你在暗,從來都沒有對陛下的命令提出過質疑。”
“弗洛亞家族誓死效忠皇族,我的忠誠並沒有變。”林格面無表情,只淡淡地道了句。
費蘭知道多說無益,只淺淺笑了一下,擡手拍拍他的肩膀,悄然走開去。
“公主,真的要把孩子送走嗎?”
赫爾嘉這樣問的時候,睡熟中的嬰兒剛剛翻了一身,漂亮的睫毛微微顫抖兩下,似醒非醒,柯依達沉默了很久方纔輕輕將他抱起來,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動作,小傢伙索性便睜開了眼睛,異色的雙瞳純淨無瑕地打量周遭的世界,柯依達看得有些不忍,將他抱緊了,別開視線:“赫爾嘉,把東西拿過來吧。”
赫爾嘉永遠會記得,這一夜嬰兒在瞬間因爲疼痛而爆發出來的悲啼一度響徹了蒼穹,而自己平素冷酷堅毅的主官抱着他痛哭的樣子,也才讓人真正的想起,柯依達·亞格蘭,王國第八公主,國防部最高長官,說到底不過是即將失去孩子的母親而已。
我可憐的孩子啊,原諒母親,無法在這個戰火紛飛的時代裡將你留在身邊,在你剛剛來到世界的時候便任由他人將你帶向遠方。但是孩子,請你耐心地等待,等到這場戰爭結束,母親便會把你接到身邊,到那個時候,便不會有什麼能夠把我們分開。
兩天後,費蘭·皮瑟斯男爵率領親衛帶着襁褓中的嬰兒從哈米亞城出發啓程,柯依達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一股的輕騎逐漸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清晨略顯清冷的風把她的披風高高的揚起來。
林格在一旁擔憂地看她,他似乎覺得這女子的一部分靈魂彷彿也要隨着這嬰兒的遠去而隨着風遙遙地飄走,直到她隔了很久之後緩緩地開口,方纔莫名的鬆了口氣。
“林格,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是,殿下請放心。”
柯依達點點頭,緩緩地轉過身去:“我們也差不多該上路了。”
“公主,你現在的身體還虛弱,不再休養一陣嗎?”
赫爾嘉不無擔心地勸她,後者只是淡淡扯了一下嘴角:“野馬川已經鏖戰大半年,總是躲在後方,我這個一級上將也未免太不盡職了。”
六月中旬一過,地處西大陸腹地的野馬川平原便迎來炎熱的夏季,陰溼悶熱的氣候給正在對峙雙方軍隊都帶來了新的考驗和煎熬。
從兩個月前北疆軍奇襲古格海軍塞壬軍團,成功包抄古格西北邊境以來,深入敵境的亞格蘭軍已經很掃了古格近大部分的領土,除了王都米蘭周圍的部分區域以外,全國近三分之二的大中城市及軍事要塞都已被插上亞格蘭的鷹旗。然而,即便是在佔據瞭如此壓倒性的優勢的情況下,亞格蘭軍至今依然沒有突破弗雷安·盎格魯公爵在野馬川佈下的堅實城防,疲倦和焦躁的情緒不可避免地在背井離鄉已經血戰了將近一年的將兵們中間滋生瀰漫,而對於亞格蘭的高層來說,勝利的果實近在眼前,卻因爲守護果實惡龍太過兇猛而久久無法摘取,無論如何都不是件愉快而值得驕傲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古格軍的情況更爲糟糕。弗雷安集結起來的大軍與亞格蘭軍相比在數量上並沒有太大的差距,然而在亞格蘭軍已經深入古格腹地佔據古格半壁江山的情況下,特別是塞壬海軍戰敗,亞格蘭的北疆軍從西北沿海揮戈南下,直逼米蘭的消息傳來後,全軍上下人心動盪,惶恐不安的情緒在整個軍營迅速的瀰漫。而長久以來的苦戰也令將兵死傷無數,身心俱疲。
到了此刻,不僅僅是下層的士官們,就連弗雷安·盎格魯公爵身邊親信幕僚也開始不得不懷疑,僅憑弗雷安公爵在野馬川的死守,是否能夠挽回古格在整場戰爭中的劣勢?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的使者,正是在這時候造訪了弗雷安公爵的大帳。
“貴軍在野馬川與我軍對峙多日,弗雷安元帥閣下的智謀與膽略,吾皇陛下十分欽佩。但是閣下,到現在爲止,古格三十三行省我軍已佔領其中二十二,王國六軍已對貴國腹地形成合圍之勢,貴軍已經苦戰數月,就算死守野馬川,也不過是米蘭城陷落拖延一些時日而已。閣下天縱英才,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這樣僵持下去不過是浪費雙方士兵的生命和鮮血而已,吾皇陛下有好生之德,不願讓將兵與民衆再受戰亂之苦,所以派遣下官前來,希望元帥閣下能夠爲麾下的士兵們再鄭重的斟酌一下……貴軍在這場戰爭中的勇猛表現,即便是在敵人的立場,皇帝陛下與各位統領們也深爲欽佩,即便這一點也給我軍帶來了相當的困擾,甚至使我們失去了許多優秀的軍人……但是,如果能夠與諸位一起,在這片大陸上開創出一片新的世界,皇帝陛下也將感到十分的榮幸。”
雖然並認爲皇帝的勸降能夠有效,但肩負使命的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依然半眯着眼睛,將大段的語義流暢的表達完畢。
亞格蘭地位僅次於皇帝的三位樞機卿之一親自造訪,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給予了與之身份相應的尊重,卻沒有如對方所願地給予積極的迴應。
“如果說不希望浪費雙方士兵的生命和鮮血的話,最初掀起這場戰爭的不就是貴國的皇帝嗎?不要忘了,諸位的雙足正踩在古格的土地上面!”因爲連日激戰的緣故,公爵的臉龐略顯消瘦,神情淡漠,眼神卻深迥而蓄滿力道,“如果不想讓將兵白白犧牲,不是應該撤兵退出古格的疆土嗎?”
對於這樣的指責,在任時殺人如麻的監察長官只是彎起眉眼來,嘴笑的弧度分外明顯:“但是閣下,貴國派遣間者蓄意在我國塔倫自治領和東平軍內部引起動亂事後還收留了我國的叛逆,這總是事實吧?其實我們根本沒有在這裡討論這場戰爭的道義所在,如果元帥您早幾年掌握古格的大權,也會趁着亞格蘭內亂的時機揮兵東進佔據整個大陸的統治權吧?自從亞瑟大帝開國,與英雄王吉爾科特分界而治已有數百年的時光,古老的體制格局早已腐敗,新的秩序遲早都要建立,打破舊有藩籬這種事情,來完成他的人只能是當世的梟雄,也許是波倫薩皇帝陛下,也許是弗雷安閣下您。而吾皇陛下,不過是比較幸運地得到了歷史的垂青,擔負起這樣的職責而已。”
“監察長大人是說,在這件事上,我們古格已經失去了先機?”弗雷安冷笑了一下,雖然這未必不是事實。
王國的監察長官攤了攤,彷彿愛莫能助。
“但是,監察長閣下。”弗雷安冷冷地看他無害的表情,“即便如此,握緊手中的刀槍,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保衛哺育我們的祖國大地,直到鮮血流盡的最後一刻乃是我等軍人基本職責和最高榮譽,難道閣下不這樣認爲嗎?”
埃森·凱瑟擡了擡微闔的眼瞼,眼底妖冶的綠色光芒忽閃而過,繼而無所謂般的聳了聳肩:“如果這是閣下的選擇的話,那麼下官只能表示遺憾。”
下一次見面,便會是在戰場上了吧?
埃森·凱瑟這樣想道,回過身走出大帳的時候下意識地舐了一下略微乾裂的嘴脣,彷彿嗅到血腥的氣息。
談判無果而終。
對於這個結果,皇帝並沒有太大的意外。
“看來還是朕錯了。”
“陛下?”
“對於弗雷安這樣的梟雄,是不可以懼怕付出代價的。無法用巧智讓他屈服的話,就用應該用最直接最強硬的辦法好了。”年輕的皇帝擡頭看着空中飄揚的鷹隼皇旗,蒼冰色的眼底有遠處山嵐的倒影,遼遠空曠,“我軍已經幾乎席捲古格全境,止步於此實在是不符合我軍開展以來的作風。”
“陛下的意思是?”埃森·凱瑟微微眯了眯眼睛,彷彿預料到了什麼。
“從明天開始,加大攻勢,命令麾下五軍輪番出擊,不要給敵軍任何喘息的餘地!”皇帝收回目光,五官的線條明晰硬朗,有種無法言喻的力量,“已經孤軍奮戰了這麼,就算弗雷安在,也撐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