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並不能夠阻止時間的流逝,當人們尚且沉浸於對亡者的哀思中的時候,新的一年已經悄然降臨。當山頭的積雪漸次融化,枝頭金黃色的報春花突出新蕊的時候,皇帝的一紙詔命終於正式裁撤了貴族評議會,舊貴族特權被削奪得所剩無幾,而皇權也終於擺脫這柄長年懸於御座上空的利劍,亦有此昭示了王國曆232年並不平凡的開端。
海因希裡·索羅上將在滯留帝都三個月之久後終於準備起身返回西陲,臨行前特意前去拜訪了自己的姐姐,而今後宮中地位最爲顯貴的巴琳雅·索羅夫人。
“是父親的病情又加重了嗎?”
老索羅侯爵近年來一直久病纏身,聽說最近又有了反覆的跡象,這讓遠嫁帝都的公爵夫人感到分外的憂心。
“最近的家書並沒有提到此事。”海因希裡笑笑,“只是我離開摩亞日子已久,也是時候回去了,何況最近的那些傳言……還是迴避一下爲好。”
“傳言?”
黛瑟芬琳·皇妃既然已經辭世,那麼是否皇帝陛下有必要再冊封一位皇妃?
巴琳雅微微皺皺眉,之前坊間流傳的一些小道消息,她倒不是沒有聽聞過。
消息的流出地不外乎是典禮處和宮務處,作爲職能部門,提出這樣的建議是職責所在,然而在這餘波未息的時節,則難免會觸及皇帝敏感的神經。
巴琳雅本人對於這樣的傳聞一直抱着不置可否的冷淡態度,而海因希裡面對副官的疑問時也只僅僅說了一句話:“時候未到。”
“姐姐既然沒有爭鬥之心,弟弟適當迴避亦不失爲一個辦法。”
西防軍的統領揚起一抹莫測的笑意來,茶几對面端莊典雅的女子卻因他眉宇間不尋常的氣息微微皺起眉來:“海因希裡……”
“姐姐放心,我身負索羅家族的盛衰成敗,自然把得住分寸。”海因希裡卻是倏然的揚起嘴角,悠悠轉了話題,“比起這個,聽說那位伊莉婭·阿代爾子爵小姐最近要離開了?”
“洛林·阿代爾子爵的夫人親自致信給我,說是爲伊莉婭小姐擬定了婚事,希望她能夠在近期回去,至於走不走要看陛下的意思,本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海因希裡微微揚起下頷,日暮的餘暉沿着頸部明晰的線條淌進軍裝的領口。
此刻話題中的主角正在努力擠佔皇帝難得的下午茶時間。
“伊莉婭不想現在就回去。”
“爲什麼?”這個季節午後兩三點鐘的太陽沒有夏天那樣來的熱烈,懶懶洋的透過單薄的乳白色窗簾射進來,金色的塵埃在空氣裡漫無邊際的漂浮,年輕的皇帝專心致志的細品手裡的伯爵紅茶,擡眼打量了一下眼前撅起小嘴一臉委屈的女孩,不由微微揚起脣角來。
“哥哥會安排我嫁人的。”
“雖然年紀小了些,但也到了適婚的年齡,洛林子爵爲你做這些打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即便是朕也無法干涉啊。”
“可是他會叫我嫁給不喜歡的人!”女孩子嬌俏的聲音立馬拔高,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阿代爾家提出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隨意的駁斥,縱然對這個在西防軍中掌握不小勢力且野心勃勃的家族他並不全然的放心,但畢竟名義上這位子爵小姐是以客人的身份留在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身邊的,倒是這位子爵小姐本人的態度多少叫皇帝有些意外。
“這不是朕可以插手的範圍。”優雅地揚起嘴角,年輕的皇帝故作深沉的搖了搖頭,“最近聽巴琳雅夫人說你一直要鬧着出宮,有什麼特別的事麼?”
伊莉婭扁了扁嘴,沒有說話。
皇帝擡擡嘴角:“有想見的人?”
對方低了低頭,附帶表示肯定意義的“嗯”了一聲。
“是卡諾?”皇帝失笑。
帝都軍異軍突起的青年才俊,洛林·阿代爾子爵若是有意聯姻的話倒是件麻煩的事情,但話又說回來,伴隨着權力爭奪而存在了千百年的政治聯姻就真的可靠麼?
對面女孩被說中了心事般飛紅了臉頰,皇帝卻將視線移開,思緒一時飄到很遠。
“皇帝陛下,修格·埃利斯公爵急報!”門外的侍衛聲音洪亮,打斷了這場註定沒有結果的談話。
這時候,柯依達·亞格蘭公主也在國防部同時接到密報:遠在塔倫的安妮卡大公妃不幸小產,不僅失去了腹中已經成形的男胎,本人也因爲失血過多而撒手人寰。
與遠在北方的帝都相比,地處南疆的塔倫回暖更早,法貝倫·雷諾外務卿卻覺得夜裡的風平白帶着涼意,滲透到制服的領口裡。
安妮卡·德拉女大公的遺體已經入殮,停在官邸的正殿之上,一排排的白燭環繞,蒼涼的光芒彷彿是在爲步入天堂的亡靈祈禱。
年輕的外交官擡起頭來,望着天花板上漸次消失的蒼白煙霧,湖綠色的眼瞳深沉如水。
“你竟然也會露出那樣傷感的神情,真是少見啊?”
修格的聲音傳來,這年輕的樞機卿負手立在他的身側,犀利的銀色短髮,兩三點燭光倒映在冰涼的鏡片上。
“那時候安妮卡公主的沙龍可是貝城的一大盛事,似乎那樣的女子天生就應該站在燦爛的華燈之下受萬人矚目。”法貝倫的思緒停留在記憶的某一處角落,隔了許久方被幽幽地拉回來,“那時候的人們,即便是我,也無法想到……”
“歷史本就是有無數的巧合構成。”
與法貝倫表露出來震驚和些許傷感不同,修格只是震驚於噩耗的突如其來,並頭疼於今後一些將要面臨的善後工作而已,他本人對於這位年輕貌美卻手段凌厲的女大公並沒有太大的好感,亦沒有全然的惡感,頂多只是基於利益基礎之上的博弈而已。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女大公在這個時候猝然去世,實在給他造成了很大困擾。
亞格蘭勢力插深入塔倫腹地,之所以沒有引起民衆太大的反抗,安妮卡女大公以拜瑟大公之女的身份繼承領主之位以及其深厚的人脈資源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
在某種意義上,利用塔倫原有的政權組織維持現有的秩序,要比將一切打破採取武力彈壓要來得有效果。
但是這種平衡,在作爲代理人的安妮卡女大公死後,面臨着即將崩潰的危險。
“你認爲真的是巧合麼?”法貝倫微微側了頭,薄薄得脣抿成一條線。
“我命人收押了女大公身邊的隨時人員,正在等待醫官的檢查報告和審訊結果。”修格輕輕冷笑了一下,“明天,約了漢密爾公爵商量之後的事情。”
法貝倫聞言只是心照不宣不宣地點點頭,轉過身來望着門外深濃的夜幕:“看來,我也有必要回一趟東平軍總部了。”
塔倫不能亂,這是兩個人在此刻同時想到的問題,然而即便如此,在女大公以領主身份落葬之後的第三天,依然爆發了自亞格蘭軍入駐貝城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民衆□□,致使修格不得不派遣憲兵控制局勢,死傷無法計數。
密報呈上皇帝的案頭,國務省內一片譁然。
“如何,監察長的建議?”
緊急召開的國務會議無果而終,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從國務省的會議室出來回到皇宮的一路上都未發一言,直到踏進自己私人辦公室的大門,方纔冷不防的出聲。
緊隨其後的柯依達微微怔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肅然的表情:“陛下,不妥。”
“哦?”皇帝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愕然,撩了一下寬大的法衣,在辦公桌後面坐下來,從削薄的脣線裡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以示繼續。
“第一,塔倫事務由修格·埃利斯公爵全權打理,在修格尚未行動之前,帝都直接派出同爲樞機卿的埃森監察長,會讓人以爲,陛下對於修格並不是全然的信任;第二,監察廳一旦出動,勢必流血漂櫓,但塔倫不比北疆,以暴制暴只會激化矛盾,於事無補;第三,請恕下官斗膽說一句。”柯依達站在辦公桌前,停頓了一下,“監察長此人,還是擺在眼前比較令人放心。”
在皇帝的面前,她從不掩飾對於埃森·凱瑟此人的忌憚與疑慮,儘管此人作爲監察長官至今以來並未作出任何有損於王國利益的事情,但這不過是因爲,目前這個人的忠誠尚在可以駕馭的範圍之內。
對此,皇帝只是會意地輕笑了一下:“如你所言,武力鎮壓確實只是下下策,可是柯依達,一旦逼的不以,朕也不得不如此。”
柯依達沉默,只微微低了低頭。
這一點,她並不否認。
日暮時分的夕陽將如血的餘暉灑金窗臺,在地板上瀉下一片嗜血的妖嬈。
皇帝調整了一下姿勢,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海藍色的長髮被餘暉暈染出些許冷媚的紫色,順着法衣的紋理一瀉而下,微闔着眼,不知是大腦高精度的運轉思考,還是隻是短暫的休憩,只隱隱有殘酷而蒼涼的氣息縈繞。
隔着蒼涼的餘暉,柯依達看不清楚他此刻臉上的表情,竟不知該不該打斷這樣的沉默。
“修格在密報中說,安妮卡女大公的日常飲食中摻進了慢性的墮胎藥物,而負責這項事務的隨侍女官已經畏罪自盡了。”隔了許久,皇帝方纔緩緩地睜開眼睛來,優雅聲線如水般流淌。
柯依達的瞳孔微微一縮,繼而恢復,然後緩緩地開口:“下官聽說,洛林·阿代爾子爵的使者已經在帝都逗留很久了?”
“洛林子爵希望接回伊莉婭子爵小姐,還沒有等到答覆而已。”皇帝眯起眼睛,勾起一抹玩味笑意來:“巧合?”
“都有可能。”柯依達只是靜靜的吐出四個字來,“塔倫舊部、古格、抑或東南貴族,都有可能。”
此時海因希裡·索羅上將正在返回摩亞的途中,兩三月份的時節春寒料峭,黑夜早早地降臨,籠罩一座座彼此相鄰的營盤。
“女大公殿下還真是不幸啊。”風聞這些日子東南方向的一系列騷動,年輕的侯爵繼承人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擡起頭一輪皎潔的野月倒映在冰藍色的眸裡,“如果平安誕下胎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會是同時擁有亞格蘭與塔倫王室血統的繼承人吧,作爲古格的統治者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但是那樣的話,巴琳雅小姐的地位……”安諾德副官站在不遠處望着主官的背影,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絕無可能。”海因希裡打斷他,嘴角微微向上擡起,“即便是嫡出的娜塔莎公主也早已因爲母族的叛逆而早早出局了,具有塔倫血統的皇子又怎麼能夠得到臣僚的認同?索羅一族所需要的不過只是時間而已。只是現在……”
只是現在,平衡一旦被打破,矛盾便會激化。
這負手立於月下的年輕人沒有說話,安諾德卻已然明瞭。
“誰知道呢?”對方卻是倏然一笑,轉身走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南疆,一定是人仰馬翻。”
安諾德愣了一下,自嘲地笑聲,跟上他的腳步,走進不遠處的大帳。
海因希裡伸手掀開帳篷的一角,馬上又夜風驟然闖入,吹滅案頭一盞青燈。
“少爺小心!”安諾德驚呼一聲,僅憑軍人的直覺,身體已先於大腦做出反應,跨過一步刀劍出鞘,護衛在主官的面前。
“不必如此,安諾德。”海因希裡卻是淡定的負手立着,石青色的碎髮拂過眼角,“西南暗衛不會如此沒有輕重的。”
他踏步進來,沒有點燈,坐在書案後面透過黑暗打量面前的人,黑衣,蒙面,僅露出犀利的眼睛,單膝點地,聲音暗啞:
“海因希裡·索羅侯爵少爺真是好膽色。”
“你的劍鋒裡面沒有殺機。”海因希裡只是微笑,“報上你的家門吧?”
安諾德點起一盞青燈,昏黃的光芒擦亮帳篷的一角。
海因希裡藉着火光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信箋,湖色的眼睛在封口的印泥上定格:“靈蛇紋章?你是阿代爾家族的人?”
這一夜野月當空,浮雲當頭,山間的迷霧隱隱透着寒氣。
“皇帝陛下的意思已經很清楚,妨礙他腳步的,一是貴族,二是軍閥,目前帝都的門閥貴族已被剷除殆盡,接下來將輪到的是我阿代爾家,還是你索羅家呢?”
“既是歷代世襲的貴族,又是手握重兵的軍閥,即便索羅家與皇室有姻親之好,又怎麼會知道不會遭到賽切斯特家族所遭受的橫禍呢?”
“西陲是你索羅家的天下,而阿代爾也在南疆經營多年,你我二人攜手,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情……”
海因希裡負手佇立在窗前,仰望天空皎潔皓白的月亮,良久未語,許久勾了勾脣角,輕輕擡手將素色的信箋湊近搖曳的燈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灰白的塵埃如風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