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安瑟斯率本部帝都軍兩個師團與外禁部隊拔營開赴帝都,亞伯特點齊神鷹軍三個師團並諜報暗衛營在城外百里之處相迎。
兩軍相遇,面對面一字排開,人喊馬嘶,狂沙飛揚。
安瑟斯勒住馬繮繩,擡頭望去,但見對面一馬當先的金髮青年,也正遙遙望來,隔着老遠看不清表情。
他沉吟了片刻,打馬向前。
亞伯特見他過來,緊了緊繮繩,策馬迎上去。
及到近前,驟然拔出了軍刀!
刀光如電,直逼眼底。
安瑟斯佩劍出鞘,架住沉重的軍刀。
身後的帝都軍大驚失色,凱伊正欲帶隊搶上來,卻被安瑟斯回頭一瞪,吼了回去:“站住,都給我退下!”
凱伊愣怔了一下,沒有再前進一步,而身後的貝倫卡副軍長則將手握在軍刀手柄上,暗暗攥緊。
神鷹軍陣列中,奧利維亞制止了麾下將兵想要上前的動作,緩緩將已經出鞘的佩劍插入鞘中。
擡眼望去,亞伯特已經又一刀奪空而來,安瑟斯忙不迭舉劍相迎,二馬交錯,轟轟烈烈地戰到一處。
亞伯特的軍刀既快又準,如風似電,彷彿是在宣泄着某種情緒,安瑟斯穩住劍鋒,疾走龍蛇,刀劍寒光映亮彼此的雙眸,燃起熊熊的戰意,又無端生出幾分快感。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激烈的較量過。
單純而執着的戰鬥,棋逢對手的快意,竟讓彼此欲罷不能。
馬蹄翻飛,揚起陣陣煙塵,殺氣漫天縱橫。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之戰。
在軍校的時候,無論是馬戰,還是器械,亦或肉搏,這兩個人輪流佔據着學年第一的寶座,從沒有人能夠穩操勝券。
刀劍與拳腳,對於男人而言,是另一種交流的方式。
不需要任何言語,只需要酣暢淋漓的戰鬥,喚起彼此之間的惺惺相惜。
兩軍將兵愣怔怔地看着兩位主將在陣前大戰數百回合,安瑟斯一劍砍斷亞伯特坐下的馬腿,坐騎吃痛地嘶鳴一聲,亞伯特被掀到半空,兔起鶻落,落地之時,一刀砍下安瑟斯坐下的白馬前蹄,白馬朝天悲鳴,安瑟斯滾落馬背.
兩人卻毫無止戰之意,在那曠野之上,刀來劍往,直至刀口鈍卷,劍鋒殘裂,他們棄了兵刃,從器械演化成近身肉搏,然後從肉搏變成了你一拳我一拳毫無章法的廝打。
貝倫卡遠遠看着,終於由擔憂,變成了不忍直視的尷尬。
身邊的亞德雷中將一頭霧水:“這算是……私鬥?”
貝倫卡抹去一頭冷汗,糾正他:“切磋,是切磋。”
大庭廣衆毫無忌憚私鬥的兩人,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間隙中,瞥一眼對方汗水淋漓的臉,和一身塵土的軍裝,莫名地便有些好笑起來。
彷彿一瞬間,回到那快馬平劍的少年時代,在軍校的後山打完一場酣暢淋漓的羣架。
安瑟斯先站起來,撣了撣身上塵土,向還在地上的亞伯特伸出手去。
後者卻沒有立刻迴應,只是頭枕這黃土,仰面望着蒼天,探尋的目光冷徹而深遠。
安瑟斯看着他,冰藍色的眸子沉澱下來,如湖水般清澈。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事情。”他開口,聲音平緩,如水汩汩流淌,“我小的時候怕黑,哭鬧着不肯睡覺,姑姑便點了燈陪我,給我唱催眠的童謠;我生病發燒,她便徹夜守着我直到天明;我認的第一個字是她教我寫的,我練的第一套拳是她手把手教的,我的第一把劍是她送的……曾經我覺得何其有幸,可是如今我才知道,這一切,原本該是屬於你的……”
“這世間的緣分實在是奇妙,姑姑收養了我,而我又機緣巧合與你相遇,你我之間,共同經歷了那麼多的狂風暴雨,我以爲那是這世間再不可多得的友誼。我在這宮廷之中,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可我不希望你我之間淪落到如此境地。”安瑟斯長長嘆息,“昨晚我一直再想,如果我今日爲了永絕後患而除了你,我要如何面對養育我長大的姑姑,又要如何面對那些因卡諾·西澤爾大公的犧牲而劫後餘生的人們,又要如何面對那些年我們一起經歷的風雨?我傷了姑姑的心,失去了並肩作戰的搭檔和兄弟,就算坐在了那個位置上,也不過是滿目淒涼罷了……若是,我連對我養育之恩的姑姑和曾經共赴生死的表弟,都容不下的話,我又如何善待帝國的萬千子民……”
他的聲音不大,在呼呼的風聲裡,勉強可以聽清,卻有無形的力量,深沉,帶着淡淡的悲傷。
亞伯特看着他如深潭一般的眼眸,斟酌着他的每一個字句,冷冽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緩和下去,他沉默着,風蕭蕭地在彼此之間穿梭而過。
“行了,說夠了?真是拿你沒辦法。”
良久,他無力地嘆了一聲,伸出臂膀,握住安瑟斯的手,藉着力站了起來。
掌心傳來堅定而有力的溫度,彼此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
安瑟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兩軍將兵隔着老遠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只見得一身狼狽的兩人旁若無人地相互擁抱,漫天殺氣頓消。
凱伊緩緩地將劍還入鞘中,貝倫卡握緊軍刀的手驟然鬆下來,驚覺已是一手的汗意。
對面的奧利維亞也終於鬆了口氣。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安瑟斯率軍抵達帝都。
三位樞機卿宮城外列隊相迎。
柯依達站在宮門外,望着遠處並肩相伴而來的兩名年輕人,心中一顆大石終於落地。
三日後,皇帝御駕動身返回帝都。
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一直被軟禁在玉百合宮,這溫婉柔順的雍容女子在獲悉胞弟與長子的死訊之後,宛若溫室的鮮花失去了營養的灌溉,整個人急劇地衰敗下去,皇帝去看她的時候,她帶着幺女伏地跪在宮門口的臺階上,彷彿在等待最後的宣判。
縱然一切的證據顯示,之前那一場動亂與這位夫人並無直接的關係,但受孃家與兒子的牽連,皇帝終究還是下令,將巴琳雅夫人與烏蒂娜小公主一道,遷往偏僻的冷宮,繼續幽禁。
那天傍晚,從玉百合宮出來之後,皇帝便因身體不適傳喚了醫官。
柯依達敏銳地發現,經此一事,皇帝的氣色比起之前確實是更差了。
接二連三親手處置了不成器的兒女,縱然是叱吒半生的波倫薩大帝,也難免會感到晚景淒涼吧?
她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
大概是看她的神色蕭條,皇帝倒是悠悠道了句:“不必露出這種表情,陳年的舊疾,不足爲怪。”
醫官與侍女陸續退出,柯依達收回目光,無奈地嘆了一聲:“陛下,也該多注意身體才行。”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帝嘆息,他微微一頓,目光落在她並不算紅潤的臉上,“朕也聽說,你此番中了毒器?”
“未入骨髓,沒有什麼大礙。”
“刮骨之痛,還說沒有大礙。”皇帝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搖頭。
柯依達抿了抿脣,沒有再說話。
皇帝看着她,一時沉默良久。
安瑟斯返回帝都那一日的傍晚,他接到費蘭遞上來的消息時,並非沒有驚愕與訝然,但既然他的兒子已有了自己的決斷,他便不再予以干涉。
畢竟雙方彼此的妥協,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正如安瑟斯不願對曾經生死相托的兄弟動手,他又何嘗願意在這人生最後的幾度光陰裡,與相依爲命的胞妹,反目爲仇?
想到此,皇帝的目光變得柔和平緩。
“柯依達。”他緩緩地道,“最近這段時間,朕總是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以前的那些人,朕不得不承認,朕已經老了……”
“陛下……”
“其實,一直以來,朕也不是服老,朕只是希望能夠在有限的時間裡,爲後輩儘可能地多做些事情。”皇帝嘆息悠長,“有些事情,朕希望你能夠理解。”
柯依達看着他面色蒼白虛弱的樣子,先前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戒備與角力留下的陰影與芥蒂,在此時竟也不算得什麼了。
她微微嘆了口氣,輕輕的道:“安瑟斯是個合格儲君,就算將來你我都不在了,他也會是一個優秀的君主。”
聽她這樣說,皇帝大概是鬆了口氣,略略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來。
“還有一件事情。”柯依達隔了一陣,又道,“索羅家在帝都的勢力已經被清洗,西南軍區也派出了軍法隊,但從長遠來看,西防軍還需要一位有手段的新軍長去整頓軍務。”
皇帝沉吟了片刻:“你有人選了嗎?”
“人選倒是有,只是——”柯依達沉默了一下,“要看陛下是否放心。”
皇帝怔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輕笑了一聲:“你捨得就好。”
“再不捨得,也總是要放出去歷練的。”柯依達幽幽嘆聲,想了想,再度開口時,有了幾分鄭重其事,“若是陛下允許,待他此行歸來,我想讓他,過繼到柯揚兄長名下。”
皇帝有些出乎意料,蒼冰色的眼裡略過一絲訝異:“你是說,讓他繼承阿奎利亞斯家族的爵位?”
柯依達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皇帝仰面,望向窗外深濃的夜色,許久,道:“也罷,阿奎利亞斯一族是爲了亞格蘭皇族而斷了傳承,如今便讓皇族再還他們一個繼承人。”
當然,繼承了阿奎利亞斯家族的爵位,此後便再不是皇族中人。
次日,國防部便頒下軍令,擢升神鷹軍中將亞伯特·法透納爲新任西防軍軍長,領上將銜,即日赴任。
而此時,庫裡迪·凱瑟軍法次官帶領軍法隊已經進駐西防軍總部,以軍法審查的名義,逐步清洗西防軍中的門閥勢力。與此同時,北疆軍、東平軍出動了相當數量的兵力,對不服管束尋釁滋事的西防軍個別部隊,進行武力鎮壓。
半個月後,新任軍長亞伯特·法透納到任,在軍法隊與友軍的配合之下,大刀闊斧地整頓西防軍內務,以鐵血手段迅速鎮壓了軍中反對勢力,將軍中依附索羅一族的老舊勢力徹底清洗,兩個月後,西防軍內部各方勢力重新洗牌換血,而由海因希裡·索羅之死引發的西南軍區的局部混亂也被徹底平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