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墨俱香

茶墨俱香

天已向暮,晚雲舒捲。定權更衣後前往皇帝寢宮,皇帝見他進殿欲跪拜,笑着招手道:“不忙做這些面子工程,你過來看看。”定權依言走近皇帝書案,只見案上一副院體山水立軸,危崖斷壁,奇巖聳石,崖下一帶激流,山間青蒼草木,肅肅驚風,一險仄蜀道,曲折入爲從雲鬱興的絕頂山巔。畫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獨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筆短線,草木用中鋒,點皴勾畫之間,筆墨法度嚴謹,意境清遠高曠。畫心留白處題詩:兩崖開盡水迴環,一葉才通石罅間。楚客莫言山勢險,世人心更險于山。行書近草,怒猊渴驥,行筆運氣展促並置,動盪飄舉;點畫走勢牽絲映帶,家法嚴密。詩下落“歲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蕭定權草錄前人詩四行以應題”款。再下押着皇太子金寶朱印。

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權爲定楷題字之畫,已經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書學你老師,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過朕說過,這卷子要收入內府,你卻爲何不用你自己的獨技?”定權一時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說?”皇帝笑道:“翰林們叫什麼?金錯刀?”定權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見笑,這都是文人酸語,臣若真信便輕浮太過了。不過臣未以楷書題,也是因爲筆意與詩與畫皆不相符,日後或有契合時機,自然也不會藏拙。”皇帝搖頭笑道:“你也不必傲裡謙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沒看過,公正說話,以你的年紀,能寫出這樣一手字,不容易。想來還是朕自詡有點翰墨底子,你母親亦頗精於書道,總也給你留存了些天賦吧。”皇帝看來心情頗佳,定權亦微笑道:“臣駑質鈍材,怎及陛下與先皇后萬一。只不過兩手尚能吃苦,都蛻過幾層皮,或者天道酬癡,今日雖未登堂奧,卻得略窺門徑,徒得人幾句虛贊吧。”皇帝皺眉疑惑道:“兩手?”定權爲他將畫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筆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瞞陛下,先帝賜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幾分。”皇帝大笑道:“朕倒還沒糊塗到會信這話。”定權展開雙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掛體,金帶懸腰,以青春之齡而居廟堂之高,腕臂光潔白皙,指間虎口掌心卻果然遍佈粗硬的積年舊趼,砥礪如耕夫走卒。這雙與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讓皇帝首次爲這個兒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權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朕想吃盞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權情知他並非特地費事叫自己過來看趟畫,頷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將朕的茶器取出來。”

前線站勢如火,後方朝局不明,而這一對積年私情冷漠,官事官辦的父子,此日卻有此閒情逸致在這裡觀畫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頗假以辭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歡,也算開闢以來的一件大異事。王慎在旁觀看了半日,此時應了一聲,指揮手下小侍將焙籠、槌、碾、磨、瓢杓、羅合、刷、筅、盞託、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鈐、碾、匙、湯瓶皆純金制,刻畫陰文龍鳳,果然是皇帝慣用經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問道:“陛下用什麼茶?”皇帝示意道:“你問太子。”定權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問王慎道:“還收着龍園勝雪沒有?”王慎想了想,道:“臣親自去取。”

一時茶爐中以麩火引起金炭,用金鎖漆盒盛裝的小龍團也取到啓封,隔紙敲碎入金碾。皇帝雖不動手,一直看着定權碾茶,搖頭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權答應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準備再發敕,還是要催逢恩勉強振奮。李明安說到底是文職轉武職,叫他管管錢糧公文或者還行,要他操刀入陣怕是強人所難,要誤大事。叫逢恩去,畢竟還有一層意思,叫上陣父子兵。”

這話題憑空而來,與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轉折突兀。定權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這個議題,也明白此語不過是破題,承題起講都未開始。手上動作未暫停,隨意頌揚道:“陛下聖明。”

皇帝點頭道:“既然定了,軍情急迫,不可暫誤。朕明日便給顧李二人下詔,派敕使疾馳赴長。”看定權將金碾中已經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掃出,上羅合輕輕篩羅,又答道:“陛下聖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爲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們這頭,也算是上陣父子兵了。你和逢恩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宜擬一封家信,囑咐他謹慎保重,與朕的旨意一道遞去。朕的算是官話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語撫卹吧,要讓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決心。”

定權默默用茶刷將輕如煙塵的茶末掃下,直到全然打掃乾淨,才擡起頭來,長眉一挑,問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這樣做,也是干礙軍政。而干礙軍政於臣來說,是死罪?”

皇帝笑着搖頭道:“何至於此。”

定權將金湯瓶放置於風爐上,正簪纓,整寶帶,撣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兩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這是國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還有下情要向陛下稟告,也請陛下體察。”

皇帝道:“你說。”

定權毫不避諱,昂起頭道:“自靖寧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會計財務,爲這事何相那裡硬壓下過多少彈章,全都是指責臣不恪臣道,不養德行,染指政務的,陛下聖明,比臣要清楚。”他一雙鳳目光華如炬,直視皇帝,略略提高了聲音:“陛下,父親!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務,還染指了軍隊,要是日後叫他們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時,父親可能護兒周全?”

皇帝亦望着他的面孔,莞爾道:“叫你辦了這麼多年實務,果然也練出了你的膽量。不說別的,單就是說話不再同朕拐彎抹角,也算是一大長進——朕實在不喜歡你小心翼翼的樣子。”

定權道:“臣失禮之罪會另請處分,還請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們說話,總是很難聽,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捱罵,朕也一樣捱罵,如果都要計較,只好什麼都不做,但是不做,他們還是要罵你不作爲。至於你說的意思,朕剛纔說過了,不至於。就算你染指了軍隊,染指的也是你父親的軍隊。子弄父兵,罪當笞。一頓板子而已,你沒有捱過嗎?”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語,定權便也笑了笑,微微緩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舉輕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貴湯響,定權將適才碾好的茶末雙手遞給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來吧。”他既然請客不誠,定權也只好反客爲主,選出一隻曜變天目油滴盞,慢慢用熱水協盞,道:“難得陛下有暇,臣倒還想起一樁小事,要請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着另一隻供御款兔毫建盞,道:“用這隻。你說。”

定權不與他爭辯,依言換過了茶盞,接着說道:“太子妃前幾日對臣說過,翰林學士張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納側妃?”

定權笑道:“臣沒有這個打算。這是皇后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爲五弟留意,臣想此女無論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盡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婦先爲他人所求?五弟婚禮之後,也纔好就藩。”

皇帝拈鬚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這是佳事。”

定權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謝過爹爹玉成恩典。”他說話間,已用金匙將適才篩羅好的茶末挑入溫熱後的茶盞,注入沸水,調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說話,靜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樑,右手執竹筅,聚精會神,避開調製好的茶膏,先沿盞壁注水,隨點隨擊,盞中湯花初現。然後直注茶麪四周,急注急止,同時執筅右手加力擊拂,湯花顏色漸開。再次點入沸水,擊拂如前。皇帝突然撿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擊,定權吃驚擡頭,皇帝皺眉斥道:“第三湯擊拂,手腕用力要漸輕漸勻,這一步便出了差錯,其後四五六七湯步步力不從心,湯花難咬盞,易現水痕,你若與人鬥,此時便已經敗了。——小時候朕教你的東西你全都忘記了嗎?”

定權愕然半晌,也不接話,另取一盞,重新協盞調膏點湯,直到七湯過後,將茶盞雙手捧給皇帝,才輕輕笑道:“臣駑鈍懶散,確實不記得陛下教誨了,請陛下恕罪。”

皇帝接過茶盞,先觀色,再聞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權二次炮製的盞中湯花已漸消逝。

皇帝指着茶盞道:“說到底這和你寫字一樣,不是一夕功夫。如今國是紛繁,待到了結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閒,朕再親自督導你,重頭學起。”

定權笑道:“臣現在年紀大了,再學怕也不如年少時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聲笑道:“大不了,讓人到盧世瑜家裡把那柄戒尺再要回來,朕不信你手心再脫幾層皮,最終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權笑着告饒道:“時隔這麼久,誰家還經年收着那東西。良馬見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懶。”

話已說盡,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該辦的事情也趕緊辦了吧,去吧。這餅龍團一併帶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權謝恩後,王慎捧着鑿去一角的茶餅送他行至殿外,定權笑道:“好金貴一盞茶。”王慎看了看茶餅道:“殿下忘了,建州貢茶,龍園勝雪之上,尚有龍焙供新和龍焙試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賞或用早已經沒剩下了。陛下這裡,大概這算最上品了。”將茶餅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長了幾歲,處事穩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當小孩子,也比從前客氣多了,到底這纔像是反正的樣子呢。”定權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個側妃也比從前客氣多了。”他答非所問,王慎奇怪道:“殿下說什麼?”定權笑道:“我寧肯陛下還當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這種客氣,我實在承受不起。——好金貴一盞茶,一口喝掉了半個長州。”

次日與皇帝的第三道敕令一道送出的,果然有皇太子一封家書,書用金錯刀,上款押皇太子寶,下款所押,卻是太子的一枚私印,陰文連珠,民成二字,是定權幾乎不用的表字。

微君之故逆風執炬會當絕頂悲風汨起草滿囹圄常棣之花亢龍有悔不謝不怨青冥風霜玉燕投懷繩直規圓日邊清夢樹猶如此覺有八徵常棣之花紗籠中人丹青之信覺有八徵草滿囹圄一樹江頭鉉鐵既融桃李不言靡不有初終朝采綠百歲有涯金甌流光已向季春竹報平安樹猶如此金谷送客蓼蓼者莪天淚人淚逆風執炬靡不有初慘綠少年樹猶如此君臣父子將軍白髮盛筵難再西窗夜話樹猶如此金甌流光靡不有初孰若別時臨江折軸薄暮心動豈曰無衣亢龍有悔鉉鐵既融襄公之仁慘綠少年槥車相望孰若別時百歲有涯覺有八徵盛筵難再婢爲夫人桃李不言草滿囹圄天淚人淚微君之故槥車相望豈曰無衣靡不有初襄公之仁孤臣危泣澧浦遺佩金谷送客拂簾墜茵胡爲不歸桃李不言桃李不言百歲有涯急景凋年金谷送客碧碗敲冰念吾一身歧路之哭竹報平安夜雨對牀天淚人淚林無靜樹風雨雞鳴露欺羅紈婢爲夫人悲風汨起露欺羅紈亢龍有悔襄公之仁丹青之信靡不有初孽子墜心金谷送客錦瑟華年春庭月午婢爲夫人幾頑不絕念吾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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