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向季春

已向季春

齊王定棠從宮中回府進了暖閣,脫了外頭衣裳,一面從接過宮人奉過的澡豆,在金盆中淨手,一面笑對早已在閣中翻看書帖的定楷道:“想必你聽說了罷?昨日三郎在陛下那兒倒是作了一出好戲。我聽康寧殿的人說,哭成的那副模樣,端的如雨打梨花,露欺海棠一般。他不做這太子,便到瓦子中去,未必不能成些事業。”定楷想象着太子當時的模樣,不由也撲哧一笑,問道:“是康寧殿的何人說話如此刻薄,我倒想見識見識——只是他爲人一向有些孤僻執拗,何以此次要一反常態?”定棠瞟了他一眼,冷笑道:“這便是他的精明處,他也是把陛下的心思都猜透了。李柏舟的事情雖是由杜蘅和大理寺出的頭,誰都知道背後是太子和張陸正的指使。當年張陸正在刑部任左侍時便和杜蘅交好,杜蘅從清吏司郎中中脫穎而出,得以徑遷刑侍乃至刑書,也是張陸正出的大力。冬審事小,太子卻怕牽查出大事。他護杜蘅,其實是護張陸正,其實也是自保。兩害相權,若你是三郎,你選哪個?”定楷皺眉問道:“這事就到此作罷了不成?”定棠亦惱道:“如今把張陸正從詹事府調開,也算疏遠了他們。新任的詹事是何道然,少詹是傅光時,一個是肩上四兩擔子都抗不得的角色,一個乾脆就是牆頭蘆葦。就跟三郎捱得那頓棍子一樣,雖沒傷筋動骨,總也算是皮肉之痛了。只是陛下和他都清楚,如今動他,還未到時候,不過是各退一步罷了。”

說着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按住定楷肩膀道:“這件事情是急不得的。朝廷如今還對外用兵,不過三年五載,待得顧思林馬放南山的時候,也就是他儲君的位子坐到頭的時候,你我權且耐心等待便是。”定楷點頭道:“話是如此說,只是自前年以來聖躬一向違和,若是一直這麼拖下去,若到時真教他接了位,你我又該當如何自處?”定棠咬牙笑道:“你想到的,太子早已想到過,聖上也早已想過,是各懷着一副心思。陛下這幾年聖體欠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京裡京外,六部上下,盡是顧黨,李柏舟的事情,一時未審,竟遭他們擺弄在了股掌之上。事後亡羊補牢,查了幾番,竟是滴水不漏,也只能藉着這種事向他開開刀。太子這幾年的性子是愈發的乖戾了,對你我兄弟也一向是銜恨在心。陛下雖是早就看不慣了他,但真正觸了他大忌諱的,還是李柏舟那檔子事情。看如今這情勢,就說是有朝一日太子想學了楊英,只怕陛下也是信的。”

見定楷皺眉,面露怯色,又寬慰他道:“我也只是將難聽的話說在前面,你不必過於憂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朝再怎樣,也不過是陛下的一個臣子,陛下心裡既存了這念頭,你還怕他能翻過天去嗎?——何況還有我在?”“定楷默了片刻,才又開口問道:“他的閣中可有什麼消息傳遞出來沒有?”定棠搖頭道:“皆是瑣事。你也知道他,比狐狸還多長了幾顆心,性子多疑得緊,想叫他認真相信哪個人,是比登天還難。罷了,慢慢等罷吧,休存大指望,但也不可無安排。”接過宮人的奉茶,喝了兩口,又補了一句道:“和他親孃一模一樣。”定楷倒似有了些興致,問道:“二哥是說孝敬皇后麼?聽說太子的長相就是隨她。”定棠笑道:“不錯,所以陛下從前私下裡跟母親說過,一個男子生成那副模樣,便屬妖孽,偏偏是先帝喜愛到不行。”定楷又問道:“我記得孝敬皇后是定新六年薨的罷?所以第二年才改了元。那時我年紀還小,記不清楚。”又遲疑問道:“二哥,我爲何聽宮裡面有人說她不是病死的,是教母親……”定棠聽了這話,登時沉了臉,呵斥他道:“住口!宮裡旁的沒有,多的只有蜚短流長,說這話的人當場就當打死。你誤聽到也就罷了,居然還存放在心裡,還敢拿出來胡言亂語,還敢詆詬尊長!”見定楷白了面孔,復又好言勸慰道:“你還小,有些事尚且不懂。只是你要記住的是,你和我纔是嫡親的兄弟,若不同進共退,真讓他得了天下,他待陛下和皇后尚且如此,你我在他手上可還會有活路?”定楷慢慢點了點頭,道:“二哥,我知錯了,你說的我都明白,其實因爲是你,我才說這話的。”定棠笑道:“這纔是了。”又問道:“你如今在臨誰的帖?我倒是得了前朝幾副好字帖,你來看看可喜歡?”

春日遲遲,午後的日影攜了花影,漸漸遊轉到了廊下,有和風澹澹,撲入閣中內,夾着鳥聲啾啾,花香融融,也翻起了一股翰墨書香。定權移開了鎮尺,滿心得意的看着自己所書的字帖,又四下一顧,招手道:“你過來。”阿寶見別無旁人,不知所爲何事,走上前去,只聞定權笑道:“你過來瞧瞧孤這字比起庾稚恭來如何?”阿寶看了一眼,卻是一篇臨摹的五行字帖,行書近楷,圓轉流動,俊秀飄逸,與原帖相較,幾乎無兩,內容卻一時難以辨別完全。想了片刻,不知如何頌揚他方滿意,遂小心回答道:“奴婢看不出來。既然殿下寫的,那定然是極好的。”定權不滿道:“這算什麼話,什麼殿下寫的便好?——你說自己不是也念過幾年的書麼?”阿寶陪笑道:“奴婢只是認得幾個字而已,哪敢品判斷殿下的書法?”定權聞言,倒似起了玩笑心,起身笑道:“你過來,寫兩個字我看看。”阿寶忙道:“殿下折殺奴婢了,奴婢怎敢擅動殿下的文具?況且奴婢本無根基,更兼硯草久荒,只怕有污殿下的聖鑑。”定權皺眉橫了她一眼道:“人才來了沒多久,事都做不麻利,敷衍的話倒學會了十成十——孤叫你寫你就寫,我還看不出來不成?”

阿寶聽他言語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煩,略一思忖,心下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發作了,便只得應道:“奴婢僭越了。”接過定權手中的牙管雞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執筆,還是驚惶,手腕只是抖個不住,勉強抄了那帖子上的前兩句,便滿心羞赧擡起頭來望着定權。定權看她的模樣倒是可憐可愛,輕輕一笑,伸手拈起那張紙。那是一筆正字,初看倒也算乾淨漂亮,卻究竟與骨架風度沾不上幾分關係。不由笑道:“你倒說得誠實,你究竟寫過幾年字?”阿寶臉一紅,道:“前後也有五六年,叫殿下見笑了。”定權笑道:“見笑倒好說,只是你這個樣子,放在宮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幾條。”話既出口,忽又想起前塵故事,一時發了半晌的呆。阿寶見他面色難得的柔和,眉宇間隱隱流轉着一派沉靜儒雅氣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卻又不似在看什麼東西。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亦不敢出聲喚他。定權半晌才自己回過神來,銜笑對阿寶道:“你來,我來教你怎麼寫。”聲音甚是溫柔,反倒讓阿寶心驚肉跳,忙推辭道:“奴婢不敢僭越。”定權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學過幾年,不妨接着學下去。”見阿寶只是遲疑,便起身拉了她到案前,將筆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寫幾個字我看。”阿寶無奈,只得又寫了幾筆,定權側首打量,仔細替她糾正了持筆的位置,道:“你書真字,手去筆頭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師沒指正過麼?”阿寶搖頭道:“我沒有老師,只是臨過幾年顏柳帖。”定權聞言,也不再說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紙上重新寫下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傷。”

他從身後貼來,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氣,頃刻侵略了屋內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寶一時只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他的手指還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貼在她火燙的肌膚上,卻是說不出的熨帖。她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一豎一直,一鉤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間的失憶,不知此身爲誰,今夕何夕,再無過往,亦無未來。

定權望着手中潔白柔荑,卻想起幼小的時候,自己還是寧王的世子。也是這樣的春天,母親把着自己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母親的手,如瓷如玉,那象牙的筆桿,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發黃。字如書者,婉若麗樹,穆若清風。母親含笑對自己道:“這就是你的名字。”阿寶忽覺他的手上加了兩分氣力,微微一驚,手腕一撤,那個“傷”字的最後一撇便偏了了出去,在紙上劃出許長,鋒芒刺目。定權這回過神來,只覺得心中仍在突突亂跳,亦怕阿寶看出了自己的失態。望了她一眼,見她也只是低頭呆在那裡,卻連耳根都紅透了。這才暗暗舒了口氣,開口笑罵道:“孤好端端教你寫字,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阿寶的聲音低得猶如蚊蚋一般,只道:“沒有。”望了一眼桌上,又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催茶。”定權好笑道:“回來,把這幾個字再寫一遍,寫不好,可要罰你。”阿寶低聲道:“是。”按他教的方法重新把了筆,將那兩句又抄寫了一遍,定權看了看,嘆氣道:“你還是去催茶罷。”阿寶應了一聲,如逃般急急向外走了,出了閣門,卻見蔻珠靜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處站了多久,不由訕訕叫了句:“貴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溫聲道:“快去罷。”

閣內定權凝視那古帖片刻,另揀了一管長峰紫毫,紙上側峰走筆,一蹴而就。

蔻珠進了閣內,見定權執筆呆坐,便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紙,將庾氏的原貼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東府可是要查殿下課業的。”正說着,忽看見定權方纔新寫的書帖擱置一旁,托起來細看了看,滿心喜歡,不禁問道:“殿下的這幅字若無他用,賜了妾可好?”

定權斜睨她一眼,不知緣何,心下陡生不快,將筆一投,冷笑道:“輕狂事物,略略擡舉你們兩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頭輕輕抖動了一下,面孔瞬時翻做煞白,半晌才跪下謝罪道:“奴婢該死。”定權揚手道:“你也先下去吧。”蔻珠答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方至閣門,聽得背後太子淡淡說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這字也未見佳,日後寫副好的給你。”蔻珠停下了腳步,亦未答謝,亦未回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移步出門時正碰見阿寶捧着湯水進來,只擡頭對她笑道:“殿下不高興呢,你小心些。”

阿寶記得太子片刻前還是言笑晏晏,不過他既然一向如此,便也不足爲怪。進了閣內,果見太子已沉下了臉,拉過紙來不知開始寫些什麼,此次卻是修正雍容的正楷。聞她走入,頭也不擡,冷冷吩咐道:“墨。”

阿寶依言上前,取過墨錠,在硯池中慢慢千迴百轉。沉水的香氣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了太子握筆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筆架邊,蔻珠方纔索要未遂的那張粉箋上。罕見的昳麗字體,鐵畫銀鉤,光燦炫目,筆筆皆華麗,字字如金玉。雖以墨書紙,卻有着勒石鑄鐵一般的剛勁鋒芒。

適才未來得及完全辨識的文字,憑藉這種法度森嚴的重新書寫,得以一目瞭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幾世前人的含混斷章,這個現成春日的飛花流雲、鬢影衣香卻一一成了它最精準的註疏。字裡行間浸淫着的不知緣由的失意和傷心,被富貴得咄咄逼人的筆畫所妝飾,漫生出一派頹唐之極的靡麗。

作者有話要說:庾翼《已向季春帖》,行楷。

樹猶如此白龍魚服林無靜樹雪滿梁園室邇人遠終朝采綠樹猶如此夢斷藍橋澧浦遺佩停雲靄靄謝堂燕子十年樹木銅山西崩終朝采綠所剩沾衣婢爲夫人靡不有初其介如石豈曰無衣舍內青州青冥風霜錦瑟華年幾頑不絕覺有八徵丹青之信千峰翠色一樹江頭歧路之哭急景凋年錦瑟華年室邇人遠夜雨對牀千峰翠色常棣之花君臣父子茶墨俱香大都耦國半面檀郎白璧瑕瓋亢龍有悔卑勢卑身歲暮陰陽謝堂燕子莫問當年豈曰無衣會當絕頂微君之故夜雨對牀室邇人遠槥車相望謝堂燕子靑眼白雲錦瑟華年胡爲不歸林無靜樹盛筵難再不謝不怨銅山西崩金甌流光襄公之仁歧路之哭急景凋年靡不有初亢龍有悔將軍白髮我朱孔陽孽子墜心會當絕頂桃李不言臨江折軸卑勢卑身千峰翠色所剩沾衣君臣父子千峰翠色微君之故日邊清夢萬壽無疆千峰翠色孰若別時萬壽無疆將軍白髮蓼蓼者莪我朱孔陽雪滿梁園風雨雞鳴逆風執炬夢斷藍橋急景凋年白璧瑕瓋槥車相望君臣父子薄暮心動鉉鐵既融臨江折軸青冥風霜露欺羅紈玉燕投懷蓼蓼者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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