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墜心

孽子墜心

因爲太子臥病,新年過得頗是慘淡。定權直到上元前後才漸漸能夠下地行走,又終日悶在書房中,衆人除了萬不得已,並不願近他身邊,生怕新年伊始便討得滿身晦氣。一日午後,太子在書房內伏案假寐,阿寶在隔間內,將熱湯注入銀盤,搬動竹薰籠,銀盤水暖,爐香乍爇,蔻珠從外迴轉,見了這幅情景,捲袖笑道:“我來幫你。”阿寶微笑道:“謝娘子回去了?——貴人姊姊歇歇罷,我一人做便可了。”蔻珠仍是上前助她展衣,覆於薰籠上,這才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沒的也囑咐了半日。她難得來探探殿下,殿下偏又正睡着。”阿寶點頭道:“這位娘子確是少見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歿了,她便算主西苑內宮——其實殿下統共只有那幾位娘子,扳着一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又有什麼事要她管的?人確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緣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那薰衣,也算守着薰籠閒話,阿寶便隨口問道:“這是爲何?” 蔻珠道:“殿下元服婚禮,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四五人,她拜良娣,只比妃低一等。雖說殿下平素便少在後宮用心。只是這位謝娘子也屬異數,聽說她前後宣召,不過三四次。”頓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擰阿寶臉頰,笑道:“想來還是相貌不入殿下目,雖說是大家嬌養,不知怎麼卻養出那樣一張黑黃麪皮來。她若生就了你這麼一副皮色,想來與殿下也不至於夫妻緣淺至此。”阿寶從她手下偏躲開來,輕輕“啐”了一口,羞惱道:“姐姐和我略熟識些,話便越說越不成樣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自己往後看,便知道我說的是不是了。”阿寶微微臉紅了臉,避開她目光,岔開話頭問道:“聽說太子妃殿下是去歲歿的?”蔻珠點頭道:“是四月間,生小郡王的時候,母子兩個都沒保住。”頓了片刻又道:“總是沒有母儀天下的福澤罷了。”阿寶望了閣內一眼,急忙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說睡着了的麼?”又指點她翻動薰籠上的衣物,接着道:“不過你言語少,人也謹慎,這都是極好的,比我初來時候強多了。”阿寶問道:“貴人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嘆氣道:“我十歲入宮,起初當過幾年雜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劃入的東府,後來跟着到了這邊。”又問道:“你之前可還侍奉過何處?”阿寶搖頭道:“沒有。”蔻珠又問:“那你爺孃兄弟呢?都在哪裡?”阿寶淡淡搖頭道:“爺孃都過世了,我也沒有兄弟。”蔻珠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說,只是摸了摸她的手。這時忽見太子的近侍入內,問蔻珠道:“周總管來說,張大人來了——殿下還睡着。”蔻珠點頭道:“知道了,你請張大人少待,我去請殿下起身。”

又指着那衣服囑咐阿寶道:“勤轉移些,省得着了炭氣,殿下是不喜歡的。”這是正大事,她嘴角卻帶出一個多餘的清淺笑意。於是那本當應是奴婢對主君苛政的誹謗,陡然便變成了縱容和憐愛的抱怨。

因處燕居,定權只穿着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幫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鬢整冠,定權這才吩咐將人引入。張陸正今日依舊如前具服前來,見面後連忙施禮道:“殿下像是大清減了,臣等死罪——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爲何事?”定權讓他就坐,搖頭道:“孟直不必憂心,罪由可笑,倒無需計較。其實爲的不過還是李柏舟的那樁公案。”方將經過大略說了,又笑道:“陛下就算爲了擺個樣子給衆人看,剝剝我的臉面,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雖避重就輕,張陸正聽了事由,箇中原委卻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說,也便不再點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將身隨帶來的一隻錦函奉上,定權疑惑打開,見是薄薄兩卷麻紙,展開略看了一眼,便驚喜道:“孟直果然神通,如此珍奇都能網羅。”細細看了片刻,愛不釋手,嘆道:“只怕某奪人所愛,又覺於心不安。”到底覺得這言語並不誠懇,自己便先笑了。張陸正道:“臣於此道,不過愛好平平,此物若還能當得起殿下鈞鑒,也算適得其主。”定權笑道:“孟直謙遜。只是我如今還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後再親自爲孟直點茶做謝如何?”張陸正見他的目光始終未從那字帖上移開,滿面皆是一脈天真的歡喜神情,稍覺難過,終是又靜待他賞玩了一時,方道:“臣今日辭去,日後再想蒙殿下賜茶,只怕不及從前便利。”

定權擡目驚道:“孟直此言是何意?”張陸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後聽聞,陛下已徑發敕旨,以臣等佐導殿下失職爲名,欲更換詹府屬官。如今敕書已經返回門下,中書省又空虛,只怕早則今日午後,遲則明日午前,便有旨意到詹事府了。”

定權呆坐半日,方問道:“可知道這次替去的都還有誰?”張陸正嘆氣道:“凡舉正官和首領官皆卸除詹事府職事,仍各領本職,倒還未聽說有別的處分。”定權頷首,良久方冷笑道:“我當日忖度着也會有這一手後續,看來還不算愚昧到底。只是行動如此之快,牽涉如此之廣,卻出乎我的意料。”

張陸正無奈勸慰道:“殿下亦不必思慮過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窮究前情。臣等仍領部務,省部中事,仍可爲殿下效力如前。”

定權站起身來,上前攜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今後,孟直來再見我,便屬私謁之罪,只恐諸事亦將大不易。”又咬牙嘆道:“何況想來使人寒心,一詔中旨,斷獄亦可,廢立亦可,生殺亦可,何至於算計至此?”

張陸正亦起身,拱手勸道:“殿下勿做此泄氣語。漫說大司馬現仍在前線苦戰,與殿下有脣齒之託;便是想想先皇后,殿下也萬不可心存此念。”定權聽得心下隱痛,打斷他道:“孟直不必多說,我何嘗不知道這些?君君方臣臣,父父方子子,至此方覺聖人之言,本來非虛。不爲這虛位,不爲着你們,單是爲自家一線生機,孤也斷然不會往後退讓半步。”又道:“前方的仗還在打,我料這一時半刻還不至再將我如何。你我各自珍重,暫觀其態。詹府新任何人,如有消息,也請遣人速速報我知道。”張陸正一一答應,又囑託了兩句休養加餐的話,臨行前究竟還是忍不住躬身施禮道:“臣及杜大人謝過殿下呵護深恩。”定權愣了片刻,忽然轉身擺手道:“不必多說了。”

是夜暖閣內卻是蔻珠在服侍,一面幫着定權打散了頭髮,又細細爲他梳理,一面輕聲道:“妾今日又問過她了,她仍舊是那幾句話。”見定權面色悻悻,似無關注之態,垂頭附耳,問道:“殿下?”定權嗯了一聲,心中無賴,擡眼漫視鏡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纏繞了自己的烏髮,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說不出的嫵媚妖嬈,不由伸手去摸她臂膊,蔻珠嘰地笑了一聲,展臂環住了他的頭頸,側臉貼在他發上,只覺心愛到極處,反而無話可說,仍是低低叫了一聲:“殿下。”

定權再入宮時,上祀節已過,軺車外京中已是御柳拂道,桃色灼灼,不覺又逢一年□□,新任禮部尚書何道然領詹事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達,同敕文同發者尚有皇帝諭令,言儲副以養德爲最重大事,務本清源,始自今後。以禮書兼詹事,家國兩利,當成國朝定例云云。在清遠殿中謁過皇帝,皇帝瞧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面的定權,道:“你的上奏朕看過了,只盼你心裡想的也像這上面寫的。”定權低低答了一聲:“是。”便不再說話。皇帝見他半日沒有動靜,心又生怒,問道:“怎麼?”卻見定權只是側過臉去,悄悄牽衣袖抹了一把眼角。

皇帝這才發覺他面上淚痕闌干,卻是從來未曾見過的,心中微感訝異,又問了一句:“朕說錯了你了?”定權掩袖而泣,只是不肯回應答。皇帝也只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聽他哽咽道:“兒德薄福淺,母親早殤,如今又憂遺君父,失愛於父親。當時在閣內的昏悖言語,實在是羞與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爲之,爹爹千萬體諒寬容。”他的聲音本清澈明媚,此刻邊哭邊訴,戛玉敲冰一般,更顯情真意切。皇帝聽了,倒也似頗爲所動,親上前去欲扶他,定權膝行兩步,已經環抱了皇帝兩腿,埋頭飲泣不止。皇帝見他如此,倒也無法,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錯,所以思前想後,還是新給你檢定了班貳。何道然是大儒,有他來扶持你,應當比旁人強些——你心中不要怨恨爹爹纔好。”定權哭道:“兒謝爹爹厚恩。爹爹如是這般想,兒便死無葬身之地了。”皇帝拉他起身,又好言撫慰了他兩句。定權才慢慢收了眼淚,謝罪道:“臣失態了。”一時王慎上來,帶定權下去從新洗臉理容,定權方又向皇帝見了禮,請旨道:“出宮前,臣還想去中宮殿內請安。”皇帝依允,目送着他出去了。

定權從中宮用過午膳才辭了出來,出了宮門,踏上軺車 ,望了道路兩旁金吾一眼,放下簾幕,隨手正了正頭上冠纓,面上冷冷一哂,吩咐道:“回西府去。”

是夜皇帝宿於中宮,皇后親自替他除了外袍,一面閒話笑道:“太子今日來過妾這裡,倒比平日多說了好些話,還求妾再同陛下進進諫,說讓陛下休再煩惱。”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裡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一下,方小心勸道:“太子年紀還輕,陛下教訓教訓也就是了。他一個沒孃的孩子,心事本來就比別人分外重些,陛下這般待他,他心裡難過,豈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聲道:“他心裡難過?他是朕生養的,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皇后奇道:“陛下說什麼?”忽見皇帝甩手進了內殿,遙遙只聞見了一句:“其心可誅!”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銀如練,東風臨夜,宮中府中,卻仍皆一涼如水。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的題目,用的是江淹的《恨賦》,原文是“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孽子”本應指庶子,此處借來一用,大家不必深究。

又,按照《宋史·輿服志》載,宋太子常朝乘馬。考慮到阿權以後種種很衰的遭遇,我就給他用了唐太子的待遇,弄輛車來開開。按唐制,太子輿乘三等:一曰金輅,二曰軺車,三曰四望車。分別在謁廟納妃,常朝和臨吊時所用。但是我多一句嘴,希望大家知道,自打南北朝馬鐙普及之後,男子騎馬之風大盛。到了唐代,男子在隆重的場合均騎馬而不乘車,以乘車爲不恭之舉。(這與漢代正相反)到了宋代,貴族中車用得就更少,多爲騎馬和乘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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