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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娘?
沈利貞嘴裡唸叨這個詞,這個她知道。
還是在大學的時候,她就遇到過一個藥娘。那時候,她父母都還在,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最喜歡和三兩個同好,不時去同性戀酒吧逛逛。酒,她們是買不起的,人多些湊足了最低消費的額度,就呆在位置上,品評吧裡的男人。她們,存粹只是去一飽眼福。在那裡,她認識了一個男生小七,十七八歲,比她小一些。
小七嬌小羸弱,長得很可愛,皮膚光滑,剛認識的時候,像個小兔子一樣。後來他們慢慢變熟悉之後,她才發現小七的性格變化無常,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地變得很憂鬱,自卑,感覺生活沒有任何希望。他有個男友,也是在那個酒吧裡認識的,他的男友是個上班族,很普通的上班族。而小七,沒有上學,沒有工作,一直呆在家裡,靠男友養活。
她曾經問過他,爲什麼不讀書。從小七的一些生活習慣和審美,可以知道家庭條件應該是不錯的。她猜測過,是不是因爲性向曝光,家裡人反對,所以他離家出走了。後來,她才知道,他是藥娘。
小七一個月沒有消息,再出現的時候,卻是跟她借錢。他面色慘淡,眼睛紅腫,很憔悴,看起來有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
沈利貞問他怎麼了,他回答得吞吞吐吐的。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才說出了實情。小七和男朋友分手了。他男朋友受不了家裡的壓力,交了個女朋友,只是一直瞞着他罷了。這事情,還是小七無意間知道的。小七接受不了男友的腳踏兩條船,提出了分手。
離開了男朋友,小七沒有地方可以去,在一個跟他一樣的藥娘朋友那裡借住了幾天。他那個朋友跟他一般大,都是離家出走了,也沒有什麼經濟來源,更別說是要支撐兩個人的藥物。
沈利貞這才知道,小七十二三歲的時候,因爲好奇加入了一個羣。這個羣裡的人,都有性別認知障礙,他們依靠抗雄和雌激素與孕激素藥物改變自己的身體,轉化性別。長期隱藏於於社會陰暗處,沒有人理解,沒有人關注的人羣。
羣裡藥娘們吃藥前後的照片,像惡魔一樣,誘惑着小七。小七忍不住,試了。這一試,就這樣陷入了坑裡。直到他的相貌越來越女性化,胸前明顯的幅度,讓母親察覺不對勁。她在他的房間裡找到了雌性激素的藥,看到他電腦上的瀏覽記錄,才知道兒子竟然是這樣的。於是,小七家裡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吵,小七被父親以身體不適的名義,休學關在家裡。
小七管那藥叫“糖”,在父母的監視下,他一年沒有碰糖。身體上的不適,精神上的衰弱,終於有一日,他趁着家人不注意,跑了出去。這之後,就沒有再回去。他曾經給家裡打過電話,母親只會罵他不知廉恥,父親要跟他斷絕關係。
他就像是角落裡裡苟且偷生的小老鼠,戒不掉“糖”,只能出賣色相,滿足日常開銷。幸好這段困難的時間不長,他認識了已經成爲前任的男友。男友看着普通,可是卻是個體貼的,他不在意他吃“糖”,像是養兒子一樣地養着他。那時候的小七是幸福的,他跟男友商量好了,等他們攢夠錢了,就去做手術。小七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男友身邊。
小七當時談起曾經那些或者開心或者憂傷的過往,臉上那種認命的表情,沈利貞至今依舊記得。她和小七相識幾個月,感情算不上多深,可是就因爲那雙彷彿陷入深淵中,無力自拔的眼,只會越陷越深的眼,讓她把這一學年的生活費,借給了他。
那之後,她家裡出了事,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小七。她偶爾想起他的時候,腦裡浮現的還是那雙絕望的眼。她專門瞭解過,藥娘,也就是跨性別者,壽命都不長,他們用生命換取短暫的絢麗和華美。她不敢去打聽小七的消息,怕聽到那個記憶中笑得脆弱的憂鬱少年,已經離開世間。
眼前的閔夕也是這樣嗎?
沈利貞心一痛,越是美麗的藥娘,要付出的就越多。閔夕應該是那種天賦秉異的,美過大部分女人,她或許很小的時候就服藥了。
常子堯雖然沒有接觸過藥娘這個羣體,但是憑他的聰敏,很容易就能猜出藥娘是怎麼回事了。他沉吟了片刻:“你是不是有什麼難題?”就是從那晚上他們一起用餐,她臉色不對勁開始,他們就沒有聯繫了。那晚上她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人?
閔夕讚賞地看着嚴茂良。這個男人真的很優秀,猜到事情的真相,卻沒有露出任何厭惡的表情,只是可惜這樣的男人,不屬於她。
也許是因爲這樣寧靜的夜晚,又或許是因爲常子堯已經知道了她的事,也可能是因爲憋在心裡太久了,需要傾訴吧,閔夕垂着頭,盯着握在手裡的酒杯,徐徐道來。
今天和他一塊兒來這家酒店的,的確是她和常子堯一起用餐時,遇到的。那人是他的高中同桌。
閔夕父母離異,各自重組了家庭,還有了孩子,他就成爲了多餘的那個。被扔給了爺爺,爺爺年事已高,因爲對兒子看不過眼,愈加憐惜孫子。父母雖然不愛他,但是金錢上從來沒有虧待他。爲了爺爺,他努力學習,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可是開學前爺爺卻去世了。
他進入藥娘圈,就是在那個爺爺去世的暑假。如果爺爺還好好的,他或許不會那麼早就吃藥。他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應該是個男孩,應該是個女孩。家裡沒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人,他默默忍耐着,在別的孩子還無憂無慮的時候,他因爲害怕,翻閱了無數性別認識障礙的相關材料。
他的同桌是唯一知道他吃藥的人,三年裡,幫他打了很多掩護。他一顆情竇初開的心就在他的關心下,遺失了。因爲吃藥,他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更別提學習了,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忍受住怎樣的疼痛才勉強保持中等水平的成績,纔跟同桌一直在一個班。
可是在他和同桌的感情越來越深的時候,在高中那個暑假,同桌出國了。他家裡早就給他安排好了,高中畢業就出國留學,學成歸來,就繼承家業。
同桌沒有跟他提過要離開,後來渾渾噩噩的他還是從班裡人的口中知道,同桌跟着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一起出國的。
“你問她,那男人回來了,她有什麼打算。”沈利貞焦急地拍着常子堯的肩,讓他幫她開口。
常子堯抖了一下肩膀,這女人,每次接觸他的身體,都一股寒意,讓他感覺到被人入侵的不適。
他心裡雖然嘀咕,但是還是聽話地幫她問了。他的疑問解決了,對閔夕沒什麼好奇的。沈利貞那麼關係閔夕,幫她問問也無妨。
“我都快要忘記他了。”
她都快要忘記他了,他卻出現在她面前,還認出了她。威脅她,如果不聽他的話,就要把他的秘密公佈。閔夕現在平靜的生活,是她努力了那麼多年的結果。她吃藥導致精神不好,索性就沒有讀大學。換了個沒有人認識的城市,從事配音工作,不僅是因爲這是她的天賦和愛好,更是因爲這個工作是藏在幕後的,保障了她的隱私。
她不想自己的生活再次陷入泥潭中,只能屈身於那個男人,聽從他的召喚。
“我本來想要好好談一場戀愛,找個能包容我的人,好好生活。”閔夕惋惜地看向常子堯。初次見面,她就感覺到了他是個好男人,她的第六感很強,她有強烈的預感,只要這個男人愛上的人,無論對方是男是女,他都不在意。常子堯對她並不排斥,甚至還隱隱有些欣賞,讓她萌發了和他培養感情的想法。
“你問他,她不後悔嗎?藥孃的壽命不長。”沈利貞想知道,這個和小七有相同遭遇的人,到底是怎樣想的。
常子堯對藥娘壽命長短並不覺奇怪,以藥物爲媒介,強行打亂身體激素的平衡,甚至最後還做去勢手術,這些對身體的傷害太大,必定是活不長的。
“爲什麼要後悔,我只是修正了我生命中最大的錯誤而已。”她本來就是女性,奈何爲男身。
閔夕用手指摹繪着桌子上燈罩的輪廓,有些無奈又有些期待:“我以爲我會找個人平靜地度過後面的時光,可是他回來了。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我只想活在當下。”
說完,她歪歪扭扭地站起來,也許是因爲坐太久,也許是因爲其他什麼不可啓齒的原因,她的腿有些軟,幸好扶到桌面,穩住了身體。
走之前,她跟常子堯道了聲:“對不起。”
她先提出的開始,也是因爲她而結束,浪費了彼此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