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待久了, 會覺得乾都的秋天很是蕭索,當漫天落葉飛舞,大地一片蒼茫之時, 便是接近寒冬了, 從蘇風爍那裡出來, 漣漪走得極慢, 太多的事情, 一下子將她的心裝滿,無法消化。
前塵往事,一幕幕, 一件件,在腦海中反反覆覆, 忽而情緒低落起來, 甚至是有些悲傷的, 她被這種傷痛包圍着,無知無覺中竟走到了“聚賢樓”, 自從迴歸乾都還未曾來過這裡,只因聽說,這裡雖依舊門庭若市,卻換了老闆,那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她不想體會, 也許她一直都是逃避壓抑的, 風笛的離開給她帶來過大的衝擊, 她卻一直暗自告訴自己, 那是他的幸福,她甚至沒有出聲挽留, 只因他給的太多,讓她習慣了接受,所以在快速失去時,都無法做出挽留的迴應,若當時她不是笑着說祝他幸福,他是否還會離開。
“聚賢樓”的格局並沒有變化,甚至連桌椅擺放都未曾改變,現在的老闆極爲聰明,大概想借着老字號,繼續盈利,才維持了原狀。
她徑直走到樓上靠窗的座位坐下,小二機靈的奉上香茶,茶香嫋嫋間,依稀風笛那明媚燦若朝陽的笑臉便近在眼前,他看到她時,總是那樣開心,也常會輕喚一聲:“小妹!”
漣漪的手指在袖間慢慢抽緊,泛白的指節有些抑制不住的顫抖,故地重遊產生的茫然,讓她陷入一種類似痛苦的回憶中,若他真的過的很好,她便寧願相信他愛上了別的女子,可偏偏不是這樣,他過的非常不好,連一直打理的產業都落入他人之手,而他默默承受這些不過是爲了換她一時的平靜與安然。
她如何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現在想想當初他說要走時,說他愛上別的女子時,多少破綻,他明明那麼不捨,那麼悲傷,她卻一直固執的視而不見,這麼久了,她竟看不出他所做所說的真僞,如今到這個地步,她絕然不能再袖手下去,至少有一分希望,她便會盡百分的努力。
現在具體情況並不明晰,要救出風笛,談何容易,若在幾天之前,或許還有可商榷之處,可在風煙帶她到乾都山峰之時,她已將話說絕,這會再想住到宮裡,只怕會太着痕跡。
此事她或可和司馬睿商量下,就算她有機會進宮,單憑一己之力,也很難將他救出,那是皇宮,是乾朝最神聖和戒備森嚴之處,需有嚴謹的計劃和緊密的部署才行,萬萬不能貿然行動。而且只能私下進行,不能給家人透露絲毫的口風,雖然淨在某種程度上能幫到她,但救出風笛後,她和風笛自然要永遠消失在乾朝疆域範圍之內,而父兄尚在此爲官,他們對乾朝忠心耿耿,不能因爲此事,讓他們進退兩難。
至於如何進宮能夠更加穩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事到如今便是引起風煙的猜疑,也顧不上這許多,能順利找到風笛被囚禁的住所,併成功救出他纔是當務之急。
初冬第一場雪後,整個乾都都籠罩在一片白茫中,屋頂,樹梢掛着的白色冰凌,在陽光折射下,格外美麗,乾朝尚文,對有才華的青年才俊極爲尊崇,不知從何時起,乾都士子們,有了不成文的規定,在每次初雪初停之時,大家都會到城郊的“醉塵樓”吟詩作對,狀況類似一會文人士子的集會,今年亦是如此。
當漣漪看到慕容淨,一身素淨青衫,頭上扎着同色青巾之時,便知道他要參加乾都這個一年一次的盛會。
她閃身擋在他身前,見他寵溺的挑眉望向她,方道:“哥,我也去!”
“你何時有了這樣的興致?!往年沒見你熱衷過這種事。”慕容淨有些不解。
“這麼好的景緻,不去附庸風雅一番,實在是可惜啊!”漣漪笑笑,拉着淨的衣角,俏皮的道:“哥,你也知道我在這方面不是弱項,未必會輸給那些什麼才子佳人。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
“小妹!”慕容淨在她回身之時,拉下她的衣襬,猶豫半響道:“真的要去?恐怕聖上也會便衣參與,你可有心理準備?!”在她對他言明心意後,他一直都明裡暗裡幫她,既然知道風煙會去,自然要提醒她,免得大家見面不愉快或是尷尬,他與風煙的關係,是君臣大於兄弟情誼的,風煙對她的心思,他看得明明白白,若是小妹願意,他自然樂見其成,可小妹不願,他定然還是會偏向妹妹。
漣漪容色平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清淺的笑笑,無謂的道:“沒事,至少我們還算是關係熟稔的朋友,哥,你多慮了!”
按以往習慣參與這種人多的活動,漣漪是做男裝打扮的,但今時不同往日,她沒有坐馬車,而是一身白色羅裳,在腰間星星點點綴了些桃紅色飾物,一頭柔順秀髮,在腦後鬆鬆挽起,將一根桃紅色精緻髮簪,插於腦後,淡淡的妝容,巧笑嫣然。
慕容淨饒是見慣了妹妹出塵的容色,也不禁讚歎起來,她今日彷彿刻意打扮過,妝容淡淡,卻無比精緻,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恰到好處,回眸一笑,顛倒衆生,可讓日月無光,只餘她美得不可思議的絕世笑顏。
“小妹!你這一去怕是那些士子們,便無心詩詞了啊!”慕容淨對自己妹妹是有着驕傲和自豪,縱觀乾都一衆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又有那個及得上自己妹妹的容色,才情和膽識。
“哥!容貌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我本不在意,只是今日心情好,去會會那些自詡文采風流的才子們,讓他們知道世上女子也並不比他們遜色。”漣漪輕笑起來,臉上帶着興奮的輕舞飛揚,毫不在乎的解釋着,將心事掩蓋過去,畢竟她今天的目標只有一個,見到風煙,得到進宮的許可。而對於利用慕容淨對她的寵溺,只能心存歉意,但除此她已別無選擇。
“醉塵樓”掩映在一片青山綠水中,湖光山色本就十分靈動,再加上尚未融化的雪景,遠遠望去已是讓人驚豔,難怪士子們會將聚會選在此時此地,這裡也確是附庸風雅的好地方。
兩人在“醉塵樓”前停下腳步,早有機靈的店家迎了出來,因爲淨是常客,店家自然知曉他的身份,忙上前接過繮繩,道:“慕容公子來的正巧,好多才子已經到了,公子快進去吧!”
漣漪跟在淨身後,向內走去,店家並不認識她,卻見她和淨一起,便多了幾分恭敬之色,“醉塵樓”偶爾也會接待女客來此吟詩作對,所以見到她也並不奇怪。只是她的容色太過出衆,樓中衆人見淨走來都紛紛起身打招呼,卻在漣漪隨後而入時,靜默下來,女子在陽光灑落的門口徐徐而入,臉上的笑意映着外面白皚皚一片的蒼茫之色,像極了雪域山上的神女,溫婉,高雅,不可侵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都牽動衆人心絃。
漣漪從容的接受衆人打量的目光,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要她女裝出場,這種場面見多了,便自然而然起來,只是今日她是刻意裝扮的,那份驚豔自不可同日而語,衆人會有這種反應在情理之中。
她淡淡笑着挑眉,將衆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卻朝人羣中一人所站立的地方微微一笑,額首示意。那人見她望來,眸中的水色猝然深深沉溺了下去,有絲欣喜,有絲意外,更多的是溫潤如常的笑意,將衆人嘈雜的光彩壓了下去,一時間周遭雲淡風清。
漣漪有些意外的看到風煙隱瞞了身份,從容的待在衆士子中,一身白衫的他,依舊儒雅溫潤,即便只是普通士子打扮,卻依舊掩不住他周身的氣場,人羣中一眼望去,奪人耳目。
慕容淨也早看到風煙,只是礙於他隱瞞的身份,不好上前行禮,只得微微躬身示意,旋即對衆人道:“這是我家小妹,聽說今日盛會,便央求我帶她來看看各位才子的風采。”
漣漪此時才大方的上前施禮,隨着慕容淨在一處較爲安靜的地方坐下。
樓中重又恢復了熱鬧的氣氛,今日的題目再簡單不過,以“雪景”爲題,大家各自做出詩詞再互相品評,可題目越簡單,越考驗功底,要於簡單中凸顯亮點,簡潔又不失韻味,是最難的。
漣漪捻起紙張,沉思半響,揮毫寫下幾行字,字跡雋永有力,衆人本以爲她是隨兄長來湊個熱鬧,卻沒想到她竟毫不客氣的開始揮毫潑墨,她始終淡淡笑着,對衆人打量的目光全不理會,隱含的氣度和眉角間的自信,讓他們安靜下來,屏息看着紙張上的幾行字,更有人高聲念出來:
連空春雪明如洗,忽憶江清水見沙。
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
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
正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
這首詩本是宋人黃庭堅的詠雪詩,漣漪在現代涉獵頗廣,這會信手拈來,自然得心應手,詩中的場景,動靜結合,既有飄渺柔美的景色描寫,又有博大的氣勢,意義深遠,詩句出自一個絕世容色的女子之手,衆人無比唏噓驚歎。
衆人驚豔於這樣一個芳華出衆的女子,竟有這樣的手筆,一石激起千層浪,便有幾個士子十分欣賞的上前同她攀談起來,漣漪一直笑着應答,從容自若,進退有度,衆人見此情景都紛紛參與進來,將氣氛推到了頂點。不斷的有人上前搭訕,甚至有人誇張毛遂自薦到慕容淨身邊,側面打聽漣漪的名諱和是否定親,好好的一場詩詞大會,被這始料未及的狀況弄得有些混亂,慕容淨頗爲無奈的搖頭,又不能得罪衆人,只得在一旁不斷客套周旋着。
有詩必有酒,衆人一邊品評詩句,一邊叫喧熱鬧的喝起酒來,大家本以爲漣漪是個女子,都不好上前勸酒,偏偏漣漪這會豪爽的很,不斷和周圍幾個士子慨然而飲,巾幗不讓鬚眉,衆人也不再顧忌,和她邊聊邊毫不忌諱的開懷暢飲。
漣漪自人羣中輕輕舉杯朝風煙的方向做了個請的手勢,淺笑中幾分惆悵,有些暈紅的臉頰柔美異常。
風煙在旁看她如此不尋常的鬧騰,早就劍眉微蹙,但也只是默然看着,雖有心上前阻攔,但想到那天在山峰上她絕然的態度,猶豫起來,這會見她舉杯望來,便額首迴應,舉起一旁的酒杯。
雪後的空氣中帶着清冷的味道,讓人身心舒暢,豁然清醒,漣漪找個藉口走出“醉塵樓”漫無目的一旁的小徑上緩緩的走着,看似酒意正酣,心中卻清明一片,牽起一絲苦笑,腳下蹣跚起來,這幕戲既然開場,再難也要繼續下去。
不一會功夫身後響起越來越快的腳步聲,她用手撫額故意放慢步伐,身子斜斜向一旁的樹幹上靠去。
“漣漪!”身後風煙有些焦急的聲音傳來,話語間已將她的身形扶正,扶她靠在樹幹之上,“怎麼回事?你不是一向喝得極少麼?!”風煙擡起手臂,略微遲疑拂過她額前的碎髮。
漣漪閃動的長睫將心底翻滾的情緒掩起,再擡眸望向他時,眸中水光瀲灩,竟似一泓幽譚,欲將面前的事物全部吸進去,風煙被她的神色吸引,心中微顫,那是怎樣的表情,只那雙若秋水般的眼眸中盪漾的色彩,便讓人無法不動容,從相識到現在,很少見到她如此真實的情緒波動,他牽起嘴角,有絲莫名的哀傷,今天她大概真的喝醉了,否則怎會對他袒露一絲一毫的情緒。
正在他遲疑間,女子呢喃的聲音似從遠處飄來,幽幽然讓人心醉,細聽之下竟是那首,初相識時,在“聚賢樓”她即興所做的幾句詩:
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牀。
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風煙凝眉望去,她秀美的五官,精緻的臉龐完美的無可挑剔,嘴角微抿的弧度,略略下彎,顯示了她此刻的心情並不歡愉,一滴淚自眼中慢慢滑下,在她精緻的臉龐上留下一道痕跡,他伸手輕輕拂去那滴淚,呆愣的望着她,竟有些癡了。
剛纔見她同那些士子們聊天時,彷彿刻意放縱了情緒,她的一顰一笑,都能牽動周遭人羣的氣氛,那種笑容即使是稍加辭色,都明豔無比,看着她如此,心中酸澀的感覺早已散到四肢百骸,並不想表面那般平靜。像他這樣的女子不管妝容如何,衣着如何,走到那裡,都是一道亮麗的風景,他放不下,放不開,又能如何,與其讓她恨或痛苦的留在身邊,不若遠遠的看着她生活的更好,至少他在回首時,知道她在不遠處,也算是一種安慰。可當他看她和別的士子談笑風生,肆然暢飲時,他的情緒莫名煩躁起來。
就在他煩躁的情緒加重,忍無可忍之時,她剝離人羣走出去,而他不由自主的隨後而來。
“風煙?!”女子含糊不清的話語,依舊能斷斷續續聽清,她反覆呢喃着同樣的兩個字。
此刻,風煙覺得跨過了千山萬水,幾乎不敢相信所聽到的,半響後,方敢確認,他眼角眉邊淡淡的揚起喜悅之情,激動再抑制不住,將女子攏在懷中,輕輕柔柔的生怕一用力便打破這場夢。
“在!我在!只要你願意我一直都在的!”風煙在她耳邊輕道。
“我從未變過,只是時間太久了,變的人是你啊!”漣漪在酒醉之下,言語並不完整,可風煙是何等敏感,立即便從她不完整的呢喃中,明白了她話中的含義。
他環住她的身形,手臂有些微微顫抖,語氣中帶着一抹狂喜,卻生怕吵到她,壓低聲音道:“你何苦爲難自己?!以往我不清楚你的心意,現下我知道了,即使你醒後,不願承認,我也再不會放手了!”
風煙躬身輕柔的抱起她,向“醉塵樓”旁的馬車走去,漣漪將頭轉向他懷中,找個舒適的位置,不再有所反應,似是沉睡過去,只在一片黑暗中,將嘴抿成直線,容色上清冷卻無一絲表情。
慕容淨遠遠的見風煙抱着漣漪,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風煙額首道:“她喝多了,我帶她回宮,你和慕容侍郎打個招呼,讓他安心!”語氣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甕定。
淨躬身正欲開口,卻見漣漪借轉頭的空隙,向他微不可見的搖頭,做了個安心的表情,他微微一愣,旋即釋然,小妹向來都是明白人,她既願意同風煙回宮,自是有所打算,他幫她不過是因她不願嫁入帝王家,若是她想通了,便由着她,何況她和風煙尚有一紙婚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