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臺府後衙。
雖然自林如海病重之後沒多久,他就上書辭官,並在西城買了一座簡單的宅子,準備搬離官邸養病。但是皇帝卻並沒有準他辭官,所以他一時也不敢搬走。
今日也不知爲何,一直臥牀的林如海,精神竟稍好一些,此時正倚在炕上,與管家議事。
“璉哥兒已經進宮了?”
“回老爺,是的。”
“嗯……”
林如海沉吟了少許,忽然重重一嘆。
老管家林有全見狀,略想一下,試探的問道:“老爺可還是在爲女公子的事憂心?”
林家人丁凋零,如今林如海的私事,大多都是老僕一人操辦,因此他也不遮掩。
復嘆一聲,反問道:“榮國府那邊,還是沒有消息是麼?”
林有全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時沒了言語。
沒有言語,其實也就是最好的言語。
林如海早就知道,以他家如今的情況,願意與他結成親家的人家很少。
只不過他原以爲,賈政乃是仁人君子,其與之相交也甚爲不錯,應該不會有這些顧慮。因此在當初賈政上門探視他的時候,他才試探性的提了一句兩家孩子之間的事。
他當時看賈政頗有贊同的意思,還以爲可以就此了卻一樁心願。誰承想,自那之後,賈政不但毫無音訊,而且連上門都免了,每次只是派夫人或者家僕前來探視。
林如海豈能不知,賈政定是已有反悔之意,所以無顏再來面對他。
“老爺無需擔憂,聽說榮府的老太太,最是心疼女公子,從小就將女公子和他家寶二爺養在膝下,一般疼愛。
老爺當初不是也說,待將來女公子嫁到他們家,有他們家老太太疼愛着,您也能放心了不是。
老爺若是實在放心不下,不如讓老奴替您手書一封,親自送到他家老太太的跟前,說不定這事也就成了。”
林如海沉着眉頭想了半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他知道,最初賈母定然是有這個意思的。當初他尚在揚州,賈母與他的信中,就有這麼一點意思,他瞧得出來,所以才安心將黛玉一直放在賈母身邊。
因爲他聽說,賈家寶玉,確實是個不錯的孩子。
但是時過境遷,連身爲君子的賈政,尚且有反悔之意,豈料賈母一介老婦?
他從去年開始想要與榮國府議親,但是卻被對方肆意的拖延至今。
就算是賈政夫婦瞞着賈母,但要說賈母這麼長的時間,一點沒察覺,林如海是不信的。
罷了,既然人家不願意娶,他又何苦勉強,沒得委屈了乖女。
林有全深知林如海的驕傲,並不會在這件事上委曲求全,因此諫言道:“既然賈府無意,那老爺也不必再苦苦等候。
老爺爲官多年,在朝在野的同僚好友,想來也不再少數。
那些人家,想必也有不少好的兒郎,憑咱們家女公子的模樣,老爺只要隨便相中哪家,想必對方必然是極情願的。”
林如海聞言,神色卻並沒有太大轉變。
“若說各家好兒郎,我倒確實知道幾個。
只不過,以我家現在的情況,怕懼是不妥……
林家至我之後,再無支撐之人。即便我現在親自上門去與玉兒說親,人家也未必甘願。
若是勉強答應,又何苦來哉。
玉兒的身子骨那般弱,將來若無我作爲倚靠,若是再遇到稍顯苛刻的公婆,豈不白白委屈了她?如此即便我在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林如海許是真的很在乎這件事,一邊說一邊嘆氣不斷。
“想當初,我自知天數將至,所以纔想要將玉兒託付給榮國府。
一則他們家那個孩子,雖然不上進一些,但爲人還算乖巧。二則,我們兩家也算是至親,想着將來有她外祖母照看着,玉兒也不至於受了委屈。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貿然向存周開口的。”
林如海說着,頗有些後悔之意。
以他的自尊,主動開口與賈政談及兒女之事,卻被對方故意拖着,心裡自然不痛快的很。
主僕二人正在暖閣內談話,忽聞得木屏之後,傳來陣陣低泣。
二人相視一眼,趕忙噤聲,誰知那抽泣聲,竟逐漸成了勢,壓地銀山而來。
林如海已知曉必是黛玉,不由得輕喚一聲:“玉兒…?”
抽抽噎噎,從房門口顯出一個人兒,不是黛玉,又是何人?
只見黛玉雙手捧着羹湯,面容卻已然哭成了淚人兒一般。她雙眼微腫着,似委屈還似埋怨的瞅着林如海。
林有全見狀,忙起身告退出去。
林如海對着黛玉招手,然後安撫道:“怎麼了,如何哭的這般模樣?”
黛玉卻並沒有依言近前,反而勐的一下跪在榻前,悲聲道:“女兒不孝,累及父親爲女兒擔憂操勞。
然女兒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定是不嫁人的,惟願一輩子侍奉於父親身邊。”
林如海一聽便知道,必是之前的言語被黛玉聽去。以女兒的多愁善感,此時心裡不定多麼難受,這般一想,林如海不免有些心疼。
自己的女兒,不論容貌還是秉性,皆不落凡塵。若非受父母拖累,從小失恃,少年失怙,人生本該圓滿,受人疼愛一生纔對。
“說什麼傻話,女兒家長大了,總歸是要嫁人的。”
林如海並不會安慰人。
一則他專精政務,二則與女兒也少有交流,即便是這數個月黛玉每日在跟前侍奉湯藥,父女之間,也並沒有多少話可言。
黛玉也不與林如海頂撞,只是用那悲傷欲絕的眼神,直直的瞅着林如海。那等哀憐之狀,只把林如海瞅的不敢與之直視。
見林如海沉默了,黛玉反而收回了目光。
從先前聽來的話中,她已經知道,父親平日裡雖然對她少有關懷,但是心中卻甚是關心她的。
若不然,也不會在自知壽數將至的時候,將她的事如此記掛在心。
她可是知道,父親剛病的那會兒,每日還不忘讓人取政務給他看,給他讀。如今一二月以來,父親卻連這些都完全丟開手了,可知精神短至何等境地。
林如海還欲再說什麼,只聽黛玉幽幽道:“父親真的不必爲女兒憂心。
若父親長命百歲,女兒自當一直侍奉盡孝。
若父親當真忍心舍女兒而去……嗚嗚,父親也不必記掛。或是隨父親而去,或是,剪去青絲,孤單清白一生,也就盡了。”
林如海初時尚不留心,待聽出女兒竟有棄世之意,心中大爲震驚。
他知道女兒不是那等胡攪蠻纏之人,既然這般說,必有緣故。
想了想,他道:“你,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黛玉悲傷的情緒本來已達到極致,幾欲昏厥,聞言大驚失色,呆呆愣了好久之後,才勐地搖頭否認。
林如海卻以爲自己猜中了。
“可是寶玉?”
林如海心想,女兒從九歲上就到賈府,與賈家寶玉年紀相若。
如此親梅竹梅,互生喜歡也是尋常之事。
若真是這般,他就算舍儘自己最後一絲臉面,也得成全女兒!
他是榮國府的女婿,又是中樞二品大員,若是拖着病體上門與賈母議親,料想以賈家那等重視體面的人家,再不能拒絕。
至不成,拼着僭越,求陛下成全一二,也就可成了。
黛玉又是一呆,本來已經發紅的面色,陡然成了惱怒。
“什麼寶金寶玉,父親再胡言亂語,女兒自不會再理你!
觀測到女兒的面頰,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的,林如海也湖塗了。
難道真猜錯了?
按道理來說,女兒能夠接觸到的,比較優秀的少年郎,也就賈寶玉一人而已!
見女兒似乎真的生氣了,林如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覺得他精力好短,只這麼費了一會兒神,腦子裡就跟一團漿湖似的,亂的很。
相顧無言,正想着是不是先讓女兒退下,容他冷靜一下,就聽見林有全有些激動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老爺,璉二爺他……”
“璉哥兒,他怎麼了?”林如海有些疑惑,老管家秉承他的氣質,一向沉着冷靜的,怎麼這回這麼毛躁?
心裡有事的林如海,並沒有太留心,其立在一旁的女兒,原本陰晴不定的面容,在聽見“璉二爺”幾個字的時候,整個都安靜下來,勐地看向房門口。
“老爺,是件大喜事!璉二爺,他晉升侯爵了!
“什麼?”
林如海本來微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滾圓。
……
賈璉腳步有些輕飄的走出南書房。
直到此時,他仍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寧康帝,居然,真的給他晉爵了,而且,一下子晉升到了侯爵! Wшw◆TTKΛN◆¢ ○
二等鎮遠侯!
和他之前的鎮遠將軍一樣,稱號不變,但是已經從一個將軍爵,轉變成侯爵!
五等將軍爵,專爲勳貴降爵所制定。
無論公侯,降襲一代之後,爲一等將軍,位一品。
伯爵降等,爲二等將軍,位二品。
以此類推,男爵降等,爲四等。
也就是說,若一開始得封公、侯,即便代代碌碌無爲,也能安享六代榮華。
而一開始若只是男爵,就只能傳承三代。
然後從這個制度制定到如今,從五等爵,降爲將軍爵者衆,從將軍爵,重返五等爵者寡。
即便先榮國公,也是因爲功勳,在老國公爺去世之後,直接不降等承襲榮國公的爵位,而並非從一等將軍,升至榮國公。
實際上,從一等將軍,也根本升不到國公。
最多,升至侯爵。
其實,但凡從五等爵,被降爲將軍爵,也就說明,家族已經被踢出大魏軍方了!
踢出去,掛個將軍爵,在家享福。
在去年奉旨離京的時候,寧康帝是承諾過,若是差事辦得好,即便讓他重返五等爵,也不是不行。
如今寧康帝果然說到做到,不但說到做到,而且超乎他預料的,給了他一記大甜棗!
原本他的二等將軍,位尚在伯爵之下。
賈璉以爲,即便寧康帝想要重用他,最多,賞賜他個伯爵,讓他可以名正言順的帶兵便是了。
誰知道,寧康帝竟大方至此,一下子升到侯爵,還是二等。
封侯啊……
自古以來,都是個永恆的話題。馬上封侯,三妻四妾,可不是說說而已。
封侯拜相,數千年來,無數英雄豪傑爭相追逐的名譽,讓他這麼不經意間,猝不及防的就拿到了。
嗯,或許也並不算不經意。
認真想來,他這一趟,着實算是經歷了幾番危機,爲朝廷立了數個功勳。
特別是救回和親的公主……這等救駕之功,本來就是可大可小,小可忽略不計,大可直達青雲!
而且,他這也不算是馬上封侯。
他先是有榮國府的世襲爵位,本來爵位就不低。如今晉升侯爵,倒也不如白衣封侯那般震驚天下。
不過,也足夠令朝野驚詫豔羨就是了。
想了想,賈璉不顧後面太監詫異的目光,在離開殿門二十步的地方,重新朝着裡面南書房,納拜叩首,然後才起身揮袖往石階下走去。
他相信,他這個小舉動寧康帝也會知道,併爲此不會後悔厚封於他。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白石階下,沒想到項賀還在這兒等着他。
項賀雖然已經知道了賈璉晉升侯爵的事,但是看着此刻,大明宮的太監們,親自替賈璉捧着爵服、腰帶等物件跟在賈璉的身後,還是不由得眼睛泛酸。
“同喜同喜。”
賈璉這個時候也沒必要掩飾春風,笑着與項賀拱拱手,然後道:“說來此番能得這般隆恩,還得感謝項大人。”
“我?”項賀表示,我身份卑微,侯爺別拿我開玩笑。
“此番奉旨出使,若非項大人事必躬親,殷勤操持內務,想來此番我等也不會有驚無險的迴歸京城,本爵更不可能得陛下如此厚賞。”
“……”
項賀無言以對。
“哈哈哈,總之,項大人這個情,本爵記住了。改日若有機會,本爵一定親自設宴,邀項大人至府上痛飲幾杯。”
“侯爺此話當真?那下官可就等着那天了。”項賀眼睛一亮,他雖然不好酒,但若是能借此和八公之首的賈府,和皇帝身邊的紅人賈璉拉上交情,那他自然也是極爲情願的。
“好說好說。對了,本官既然已得賞賜,項大人此番也是勞苦功高,想必陛下也不會虧待了。方纔在御前,我也把項大人此行的功績,一一與陛下說了。”
“如此,就多謝侯爺提攜了。”
項賀確實有些感動,但他還是嘆道:“不過,厚賞下官倒是不奢望了。
下官這個郎中之職,本來就已經是陛下提前封賞的了。即便陛下不再賞賜別的,下官倒也知足。”
打發走了項賀,賈璉剛出宮,賈府派到宮門口迎接的車轎,自然早就齊備。
林之孝等人還提示,說賈母等人都在府裡等候,言下之意讓賈璉最好快回去。
賈璉卻回頭看了一眼南方諸多衙門的方向,然後讓林之孝等人先行回府,他自己則帶着阿琪等幾個親衛,打馬往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