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榮府而歸,賈琮先入了東府宗祠。
將天子劍供奉在供桌前,又禱告了先祖……
天子劍的確是大殺器,但賈琮只需要這個名義就夠了。
若果真整天懷抱天子劍而行,來個親王都得先給他行禮,那崇康帝大概吃過午飯就該考慮將天子劍收回去了……
實際上,只要有此大義在,有天子劍的光環在,便足夠賈琮辦事,也足夠他自處之了。
再加上,若天子劍在外丟失或損毀,那就是掉腦袋的勾當!
所以,賈琮從沒想過以其爲隨身佩劍。
倒不妨準備一把相似的,狐假虎威……
……
出了宗祠,回到寧安堂東廂院時,業已過了巳時。
如墨的夜空上,一輪半圓月高高升起。
抄手遊廊下燈籠明亮,隨着涼爽的晚風搖擺。
遠遠的,就能看到兩個小蘿蔔坐在圍欄邊嘰嘰咕咕的說話,童真童趣。
賈琮見之有些好奇,其中一個他熟悉,正是他院裡去歲新進的小丫頭小角兒。
可另一個,卻看不出是哪個……
等靠近一些,賈琮就被小角兒發現,一骨碌的跳下圍欄滿面喜氣的跑了過來。
跑了一半兒卻又頓住了腳,衝賈琮露一大大的笑臉,然後折身跑回去將後面的那個小丫頭拉住,又笑嘻嘻的一起跑向賈琮。
等近前後,賈琮纔看清那小丫頭子是哪個……
“小角兒和小吉祥給老爺請安!”
小角兒拉着小吉祥跪下磕頭問安。
賈琮笑道:“怪道家裡人都罵你促狹,好端端的磕哪門子的頭?”
又看着有些拘束的小吉祥道:“你怎麼來了?”
小吉祥垂着腦袋,小聲道:“我們奶奶讓我來服侍環三爺……”
話音剛落,就聽後面傳來一道小公鴨子嗓:
“三哥回來啦!”
賈琮先對兩個小丫頭溫聲道:“你們起來吧。”
又看向狂奔而來氣喘吁吁的賈環,道:“就這幾步路你跑什麼……你怎麼來了?”
賈環嘎嘎笑道:“以前不是說要跟着三哥讀書麼?老爺也是答應過的。昨兒我就同我娘說,要搬到這邊來和三哥一起讀書。我娘還當真了,她哪裡知道,三哥如今是大官,根本不用再讀書,哈哈……耶?小吉祥你這樣看我做甚?你敢回去當耳報神,仔細我捶你!”
可憐小吉祥被唬了一跳,癟了癟嘴就想落淚。
賈琮奇道:“誰告訴你我做了官就不讀書了?我每日一樣要早早起牀讀書的,在黑遼都不曾斷過,何況現在回家了?嗯,既然你想到這邊來,一會兒我讓平兒姐姐安排好書房,明兒一早我讓人去喊你讀書。”
這一下,輪到傻眼兒的賈環癟起嘴來,絕望的快要落下淚……
平兒等人從後面迎出來,見禮罷笑道:“已經讓嬤嬤在前面給環三爺準備了一處小院兒,如今家裡就是屋子多。我想着蘭哥兒說不得也會來,就一併備下了。”
賈琮剛頷首,卻聽賈環又幹笑了聲道:“三哥、平兒姐姐不必白忙活,若是之前,我們還能來這邊過。可我娘聽說甬道那裡要開一道門兒,從我娘那裡到這邊,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哪裡還肯放我過來?老爺昨兒也說,三哥如今極忙,不許我太過叨擾。就許我過來住三天,多一天都不得行……”
原本,賈環尋思着要是在這邊住的舒服,整日可以在會芳園裡逛,爬樹捉鳥下湖捕魚逍遙自在的話,就一直賴在這邊。
可聽了賈琮方纔之言,賈環又覺得三天是不是有些太長了……
見他頑劣至斯,賈琮也不見惱,敲了下他的小腦瓜,道:“都進屋說話吧。”
一行人進了正堂後,賈環又活躍起來,激動的不得了,道:“三哥,我聽說你把南廂衚衕那些壞種子都砍頭了?連賈玕、賈菖都被抓了?哈哈哈!這些下流種子,當初還欺負過你罵過你,還騙過我錢!我就說,三哥再不能熊,等出頭之日,必叫他們血債血償!”
賈琮落座後,接過平兒送上的熱茶喝了口,道:“你胡說什麼?我又豈是爲了這些?環兒,我警告你,這段日子老實一些。若讓人將你攀咬出來,你也少不得往黑遼走一遭,去種地。”
賈環氣急敗壞道:“和我什麼相干?”
賈琮呵呵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曾拿着五百錢去鎖子衚衕富發賭坊裡,想博把大的。要不是人家知道你是賈家人,早把你賣給花子拐了去。”
賈環聞言一怔,隨即卻更怒道:“那我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給你買點吃的和衣服送去,你那會兒被關在東路院假山後,那樣慘,還天天被打……好你個賈琮,如今發達了,倒想治我的罪,你個沒良心的……還有賈玕那起子蛆了心的孽障,合着外人坑我的錢,嗚嗚嗚,我,我不活了……”
平兒晴雯等人前面聽着還紅了眼圈兒,心裡難受的不得了,可聽到最後,又紛紛面色古怪起來,哭笑不得。
心知這必又是和趙姨娘學的……
賈琮見怪不怪道:“我何曾說要治你的罪,分明是治了賈玕他們那夥子的罪。當初坑騙你的賭坊,全家都被抓了起來丟進詔獄了,你還想怎樣?我只是告誡你,不可再想着去賭了,他們都是騙人的。”
賈環聞言,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抽噎道:“我纔不會去賭呢,你猜怎麼着?今兒下午我去南集市衚衕逛,又去買糖人,那裡的販夫竟不收我錢!一個個都巴結的看着我笑,竟還有人往我懷裡塞銅錢……”
別說賈琮,平兒等人聞言都變了臉色。
天上何曾能掉餡餅兒?
賈環卻得意之極,搖頭晃腦道:“我當時也唬了一跳,只當他們是藏奸的,想拐了我去當乞兒,誰要他們的東西?把東西丟給他們,就趕緊跑了。回來才知道,三哥你在南廂那邊殺了那麼些人,嘎嘎嘎!南廂那些人平日裡多厲害,霸王一樣,還常欺負南集市的人。如今三哥連他們都殺了,南集市衚衕的人不更怕咱家?以後再不用花銀子吃糖人滷煮嘍!”
平兒等人聽着駭人,面面相覷,不過又都是懂規矩的,內宅的丫頭極少說前面的事。
老太太、太太她們尚且如此,更何況她們這些丫頭?
再者賈家本就是以武起家,賈琮又是去過沙場的,帶人殺些壞人,她們也見不着,聽着只覺得威風……
賈琮卻搖頭道:“倒不必怕,只是往後買東西還是要給銀錢的,沒銀錢花了,就來尋平兒姐姐要。買人東西不給銀錢,豈不成了無賴青皮?人家心裡會罵的。”
賈環哼唧了幾聲後,嘀咕道:“那我怎有臉要?”
平兒忍住好笑,從繡囊中取出一錠銀子來給了小吉祥,道:“以後你們環三爺短了銀子使,你就來尋我。”
小吉祥怯怯的看向賈環,賈環連連使眼色,讓她接上。
如今賈琮生髮了,賈環本就是來吃香喝辣的……
晴雯等雖看不慣他一身“趙姨娘”的影子,可念及當初賈琮落難時,闔府上下就這麼一個肯出手,哪怕只是爲了一個頑伴,可也難能可貴。
所以他只要不過分,誰也不會吝嗇待他。
只是,心裡到底生厭……
賈環猶不自知,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忽地小聲道:“三哥,我剛纔聽我娘說,往後這賈家算是變天了,你如今能耐之極,連老太太都敢見而不跪,走時也打聲招呼,我娘讓我多溜着你點……”
“快住口,不敢胡說!”
賈琮還未開口,平兒卻變了臉色,顧不得主僕之別,大聲斥道。
這等話傳出去,那還了得?
賈環自己說罷也覺得大逆不道,被訓斥後垂着腦袋不言語了。
賈琮解釋道:“因爲陛下賜我天子劍,還未供奉起來時就被喊了去。手持天子劍,就不好給老太太下跪,連話也不能多說。語氣恭敬些,有負天子劍。語氣不恭敬,又有負孝道。所以最後我只是行了一禮,就出來了。和賈家變天什麼的,沒一分一毫的干係。
宮裡天子尚且要誠孝禮敬太上皇和皇太后,我敢不孝,豈不是自尋死路?
如今外面盯着我的人不知凡幾,我又怎會行此疏漏?”
平兒等人聞言海松了口氣,賈環卻大失所望,嘟囔道:“這麼說來,賈家還是沒變天,以後她們還能啐我啊?虧我沒有先去那邊嘚瑟一圈,要是去了……”
往那條線上想了想後果,賈環就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眼睛裡瞳孔放大。
“噗嗤!”
春燕實在被這環三爺都逗的忍不住了,她一笑,其她人也紛紛笑了起來。
賈環要真的狐假虎威往榮慶堂走一圈兒,這會兒多半屍體都涼了……
賈環知道賈琮待屋裡人和善,拿她們當家人,也可能當老婆,反正他也不願得罪她們。
他聽他娘說過,這世上枕頭風可是了不得……
所以也就任她們去笑了。
唯有小吉祥見她們環三爺被人取笑,有些難看的耷拉下了毛毛蟲眉,一雙小手捏着衣角……
不過沒一會兒,見賈環又和賈琮等人嘻嘻哈哈頑笑起來,樂不可支還手舞足蹈的,小吉祥也高興了起來。
她在家裡,極少見賈環這般高興過,怪道他這個主子,總想和琮三爺這裡的人頑。
堂外一輪皎皎明月升起,銀紗般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屋內一羣歡笑中的少男少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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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歲月靜好。
……
龍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王府內。
在最裡面一間只有方寸之地的密室中,武王坐在一輪椅上,看着密室牆壁上一副畫像,眼神溫柔如水。
良久之後,他自膝上拿起一張紙箋,低啞的聲音吟道:
“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念罷後,武王溫柔的目光漸漸變得明亮也變得凌厲起來,而後,他緩緩發出笑聲。
十三年來的,第一次笑聲。
“呵……”
“呵呵……”
“哈……”
“哈哈哈……”
武王對着畫像仰天大笑,聲震四周。
笑了良久,面色隱隱蒼白的武王才收聲,鋒芒斂盡,目光重複溫柔的看着畫像,輕聲道:“聽到了麼?不愧是你的兒子,好大的志向!好烈的傲骨!”
“只是我卻不配……”
“咳,咳咳……你放心,我終究會看着他成長起來,不會再急着去見你,否則,你必不原諒我……”
“他吃了那麼多的苦,總要得到補償纔是……”
“這江山啊……呵。”
“咳,咳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