畿內首險,三秦鎮鑰。
自古以來,潼關便是天下有數的必爭關隘之一。
南倚秦嶺,北靠渭、洛,西臨華山以爲屏,東邀深谷絕崖。
唯中間通一條羊腸小道,僅容一車一騎,人行其間。
站在漫漫雄關門樓之上,俯察黃河,真真險厄峻極。
賈琮負手而立,眺高望遠,看着這江河山谷……
這一刻,似將整座江山都踩在腳下。
然而距離他不遠處,兩個身着宮妝的小黃門兒,卻面色慘白,瑟瑟發抖。
他們是奉崇康帝旨意,行八百里加急,傳急詔招賈琮立即回京的。
可他們二人做夢也沒想到,賈琮不是帶着他的親兵家將們回來的,而是帶着兩萬大同軍鎮的強軍回來的。
甚至,已經接手了關中門戶潼關。
而此刻賈琮一人站在城門樓前觀天下,身旁竟無一人敢並前。
這陣勢……
縱然兩個小黃門兒再癡蠢,也察覺出不對了。
這些人居然佔了潼關!!
老天爺!
一時間,二人只覺得天都要崩塌了!
這到底是怎麼了?
這些人瘋了嗎?
“公子,既然那位急詔公子回京,公子倒也不必再隨大軍一道行動。二萬大軍至京,至少要一二日功夫。公子輕裝上路,快一點二三個時辰也就到了。”
金軍上前,躬身說道。
賈琮並未回頭,輕聲道:“沒這二萬大軍,那邊能掌控住局勢?”
金軍呵呵一笑,形容奇偉的面上,皆是自信。
銀軍道:“公子,非我等輕狂驕奢。實這二年多來,我等日夜謀劃之事,便在此時。文官方面倒也罷,雖上下內外皆是新黨之人,暫時卻不需理會。這些,需要公子以後自己去壓服……但是其餘之事,實不足道。凡是能影響局勢變節之人,都已經或死或殘。邊軍那裡,也早有安排。此次進京的邊軍……”
“啊!”
“啊啊!”
銀軍話爲說完,一直跪倒在後面瑟瑟發抖的兩個小宦官之一,似再也聽不下去崩潰了般,大叫兩聲,猛然往外逃去。
彷彿這邊並非可觀日月山河的天下雄關,而是最可怕的修羅地獄。
雖發生這般變故,銀軍卻是連停頓也未停頓一下,繼續不疾不徐道:“此次進京的邊軍裡,守備以上的遊擊、參將,皆爲當年老將,都是十成十可信之人。畢竟,這江山天下就是王爺當年帶他們打下來的。而且……”
“啊!”
逃往城門樓石階方向的小黃門慘叫聲傳來,卻無人理會。
展鵬、郭鄖等賈琮親兵,也一個個眼睛睜的和鈴鐺一般,聽着這一句句“天書奇談”。
時至今日,他們都有些接受不了這等玄奇之事……
銀軍看着轉過身來眼神冷靜非常的看着他的賈琮,道:“而且,一道武王令下,京營中凡貞元一脈出身的勳貴武將,都無人敢妄動。縱然有人不知死活,也早已安排妥當。而所謂的開國功臣一脈,現在還未成什麼氣候。鐵網山時若非貞元勳臣自相殘殺,開國功臣那些日薄西山多年的殘餘勇力,根本保不住僞帝……還有就是,王爺和小九兒早有定論,宮裡那位的事,公子最好不要沾邊,不能留下任何讓人說嘴的地方,畢竟,公子以後的路還很長,也會很難……”
賈琮聞言,面色和目光都看不出任何感動,他輕聲問道:“也就是說,我歸京之時,那邊一切都要結束了?”
以銀軍的閱歷,他此刻都看不出賈琮到底是喜是怒,心中是何心思,只能如實道:“具體任何尚且不知,但多半如此。所以,公子不必等候這二萬大軍隨行,可先一步進京,早日去見王爺……”
賈琮聞言,不置可否,又轉過身去,遠眺神京方向。
一輪紅日西斜,將整座潼關雄城染成了血色。
晚風漸起,吹拂的衆人背後之披風獵獵作響。
直到一柱香功夫後,賈琮才霍然轉身,大步往城門樓下走去。
金銀二軍、展鵬、郭鄖等人見之,紛紛神情一凜,闊步跟上。
此次歸京,許已改天換日……
……
“你說什麼?”
坤寧宮東暖閣內,董皇后目眥欲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小昭容,聲音尖銳到刺耳。
那小昭容顫着身子將太后和孫老嬤嬤的話又重複了遍,董皇后聞言,驚怒交加,如遭雷劈一般,面色煞白。
這小昭容是她早先放在太后宮裡的人,原本也沒打算做什麼,不過放一道眼線罷。
卻不曾想,會帶給她這樣大的“驚喜”!
董皇后在皇宮中待了十四年,之前還在雍王府內待了十來年。
這二十多年,她不知聽過甚至親眼見過多少天家宗室內發生的陰謀算計。
不說天家那兩次皇權交替,就算平日裡各王府內,爲了一個王爵,就發生了不知多少陰謀和背叛。
但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天家發生的傾軋謀算,會十倍百倍離奇於別人……
武王之子還活着,還成了皇帝最信任的託孤之臣……
董皇后要比尋常人知道太多當年事,所以,她甚至比太后還要快一步將這二年來發生的事,迅速串聯在一起。
也就愈發肝膽俱裂!
這青史上都難得一見的荒誕慘劇,讓董皇后恨不能放聲大哭。
更讓她驚恐的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崇康帝卻從未往龍首原上想過。
真等那位進宮……
天爺啊!
他們所有人都將不得好死!
巨大的恐懼讓董皇后手腳冰冷,讓她連呼吸都艱難起來。
可她卻知道此時絕不能軟弱,她要補救,她要立刻去告訴皇帝去!
未嘗沒有一搏的機會!
董皇后用繡着金鳳的繡帕擦拭去臉上已經冰涼的淚水,站起身對那小昭容沉聲道:“隨本宮來。”
說罷,急步往大明宮養心殿趕去。
只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
慈寧宮,壽萱殿。
東暖閣內,太后連身邊最親近的昭容也打發了出去。
她看起來氣色衰弱之極,滿面悽苦之色,目光呆滯。
葉清見之微微一嘆,她知道太后心中的苦惱,坐於鳳榻邊,看着太后輕聲道:“老祖宗,太上皇駕崩,絕非九叔所爲。皇伯父三位表兄弟之死,也並非九叔所爲。當然,當年皇伯父借刀殺人,想要讓九叔絕後,他知道九叔是至情至性之人,一旦妻兒被殺,必出大變故。他做到了,只是,如今九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借刀殺人之計,借了義忠親王的刀……老祖宗,或許,這就是天意,這就是天家……”
太后眼神深幽的看着自己這位孃家侄孫女兒,問道:“那你呢?你又爲的什麼?”
葉清苦笑一聲,垂下眼簾輕聲道:“孫女兒只求一個真正的自在如意,也想活下去……老祖宗,您雖從皇伯父那要來了三把玉如意,要保我一生平安如意。可我卻知道,皇伯父駕崩前,必是要留下手段除掉我的。他怎會容許一個接手了武王叔的勢力,極早之前就結交貞元勳臣子弟,更有老祖宗站在背後的我留存於世?他擔心我會成爲太平之流,所以必殺我。我卻還不想去死……”
太后聞言,蒼老慘白的面上,愈發多了抹悽然之色,心痛如刀絞。
這哪裡還是什麼至親?
這一個個分明都是不死不休的仇敵啊。
可是,偏偏又都是她的骨肉,她的兒孫……
尋常人家,白髮人送走一個黑髮人,已是難以承受。
而她,卻承受了太多太多,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骨肉相殘,至死方休。
一滴滴濁淚順着滿是溝壑的臉上流下,太后喃喃道:“怎會到這個地步?怎會到這個地步……”
葉清用帕子爲她拭去眼淚,溫聲道:“都是十四年前,皇伯父自己種下的苦果。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如今他也沒了後,竟想到從外面招進一批孕婦來,隨時準備剖取嬰孩,以貴妃早產的名義,由皇后養在膝下,承嗣大統。相比起這不明不白的血統,九皇叔和表弟,豈不是更穩妥些?老祖宗,事已至此,不要難過了。您還有極出色的親孫子在呢!”
太后聞言,面上也不知是什麼神情,似哭似笑,道:“是啊,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當年是哀家出的去母留子之計,如今也報應到哀家的頭上。親孫子?這親孫子,怕最恨的便是哀家啊……”
葉清聞言,面色微微一變,她強笑了聲,寬慰道:“老祖宗放心,不會的,清臣極有誠孝之心。”
太后往日裡被梳理的紋絲不亂的銀髮,此刻顯得有些蓬亂,更加深了她面上的落寞和悽苦。
一時間,雖有千百言想問,可又忽然一句話也不想再說。
她忽地想起二月前,崇康帝去鐵網山行圍,而她則去了龍首原武王府。
那時看着武王,奄奄一息幾乎氣絕,任她一次次的呼喚喚兒聲,也沒叫動武王分毫……
想來,武王必也知道了,當初留子去母之計出自她口,他在怨恨於她……
念及此,太后終究再難忍心裡的酸楚痛苦,哭出聲來。
她再沒想到,她的命,會苦成這般……
……
入夜後的龍首原,悄無聲息。
三千龍禁尉將此處包圍隔離,然而對着一座衰敗孤零零的王府,那些執掌龍禁尉的將校們卻無人太在意。
因爲衆所周知,住在裡面的人,已經快死了。
夜色降臨,大軍用過晚飯後,除卻面對王府方向設下放哨守夜之人外,大軍大都穿的單薄清涼躲在帳篷內入睡,以躲避蚊蟲。
如往常一般平靜,所以連守夜之人,也漸漸打起盹睡了起來。
然而,誰也沒想到,就着夜色,無數條黑影自四面八方悄無聲息的涌了上來。
雖偶爾泛起一點漣漪,發出些掙扎的聲音,但也很快恢復平靜。
只一柱香的功夫後,一座篝火沖天而起。
“吱……呀……”
沉寂了整整十四年的武王府正門,在一陣刺耳的摩擦聲中,被緩緩打開。
一頂灰色的大轎,被一衆看起來已經蒼老但依舊雄壯的“轎伕們”擡着,在無數張激動面孔的護從下,下了龍首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