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常州府,江陰縣。
臥龍鄉。
竹林片片,鬆樟成林。
鄉間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水道縱橫有序。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村頭鄉塾內,垂髫蒙童誦經背卷。
村內老樹下,有黃髮耋耄談古說今。
一片寧靜詳和,好似桃花源中。
這裡是江南之地的一個鄉間,但又與尋常江南鄉間不同。
因爲臥龍鄉人,人人皆着儒衫,戴方巾。
江陰縣、常州府乃至整個江南,都知道臥龍鄉間有賢德。
此賢德,便是江南十三家之秦家。
秦家少高官,官職最高者,亦不過一大宗伯,即禮部尚書。
並無入閣之宰。
但秦家多學政!
秦家佼佼者,可爲提學一省之大宗師。
秦家平庸者,亦是可提學府縣之宗師。
大乾十八省,九十三州,一百四十府,一千一百三十八縣,秦家人做過學政者,不足十一。
但其搭建起的人脈脈絡,卻遍佈大乾朝野上下。
受過秦家人指點恩惠之士子,車載斗量!
號稱以德化教天下的秦家人無強權,無鉅富,卻以此人脈勢力,成爲江南十三家之一。
縱是整個大乾的各大家族排行,秦家也不會掉下三十之數。
然而這樣一個龐然大家的核心,便是在這片靜謐的臥龍鄉內。
秦家家主秦浩,字德璋,原官居禮部侍郎之位。
早在四年前因極力反對新法不得,而致仕還鄉。
自此在江南之地,名望不降反漲,愈發尊隆。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相貌清雋,舉止言行皆遵古禮。
將秦家的人脈勢力,勾連的愈發強大。
時人敬之爲“臥龍先生”……
然而這一刻,臥龍先生秦德璋,卻沒有絲毫德高望重之大儒的表現。
他目眥欲裂簡直渾身戾氣的看着秦家半月堂上跪着的兒子,用後世的話來形容,他此刻恨不得當初將這個逆子射到牆上活活曬死!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個比畜生還蠢的下作東西?”
秦浩氣的發抖,若非怒到極致,反而渾身無力,他必要行家法,將這個逆子生生杖斃!
秦浩髮妻吳氏見愛子臉上好大一個巴掌印,唬的瑟瑟發抖的跪在那裡,女兒則面色哀慼的跪在一旁,女婿也面無表情……
她忍不住勸道:“老爺,要打要罵隨意,仔細氣壞了身子,先去歇歇吧……”
秦浩聲音都變了:“歇歇?我秦家百年清名,今日都被這畜生毀了,我還有臉去歇?”
秦家能屹立於世,靠的是什麼?
不是權,不是勢,更不是富。
就是自先祖起,一輩輩積累下的清名。
讓世人一提起江南秦家,第一反應便是此家家風清正,德望高隆。
有此名聲,秦家子弟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在外出仕,都無往而不利。
可若是讓世人知道,秦家家主女婿成了謀逆反賊,這倒也罷,這個反賊還被他兒子劫法場般從錦衣衛的包圍中救回了家……
秦家百年清名毀於一旦,根基被掘不說,甚至還有可能被引火燒身。
若讓人知道了去,連秦家都成了謀逆之賊。
這是要將整個江南秦家,拉入萬丈深淵,幽冥地獄啊!
這一刻,當初致仕還鄉時都不曾有過的痛苦,差點沒將秦浩內心給撕裂。
再看看那個秦家的東牀嬌客……
當初他本就不同意與一鹽商之家結秦晉之好,是族內長者,不知收了什麼好處,玩兒命的爲白家說好話。
說他們是什麼商中君子,國之義商。
說他們如何鋪橋修路,興化教育,與人爲善。
現在好了,這個女婿,成了江南秦家的索命鬼!!
眼見秦浩這般不加遮掩的仇視自己,白世傑長長一嘆,直起身拱手道:“泰山大人不必如此,此事皆是小婿之過,泰山大人不必爲難,小婿這就帶着靜淑和白家族人悄悄離去,絕不給大人添惱。”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一陣嘈雜聲傳來。
秦浩面色一變,與衆人看去,就見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和十數位秦家近支族人匆匆而來。
爲首一耋耄之年的老者,不住的用柺杖拄地,大聲道:“禍事啊!禍事啊!秦家的禍事來了啊!”
秦浩見之,恨不能一盞茶潑到此老面上,因爲當初就屬此老鼓譟將他女兒嫁給白世傑鼓譟的最響。
可孝道當前,他還不得不去拜見這個叔祖……
“六叔祖,您怎麼來了?”
秦浩帶人強顏歡笑的問道。
秦家六叔祖進入半月堂後,看了看秦浩,又看了看白世傑、秦栝等人,氣急敗壞的頓拐道:“我再不來,秦家就要壞大事了!德璋哇,你說說看,你說說看,怎好將一謀逆反賊帶回家裡?這是想做什麼,這是想做什麼?
當初我就同你說,不要貪慕白家鉅富,我江陰秦家清白士卒,怎能與商賈之家通親……”
聽這老頭兒喋喋不休的數落,秦浩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這個老而不死的老賊!
這些年他爲了給這老賊一房的子弟擦屁股,不知費了多大的氣力。
家族太大,總會良莠不齊。
秦家大體雖還好,可這老賊一房的諸多子弟,打着秦氏之名,大肆兼併土地不說,連欺男霸女謀財害命之事都做過不少。
他爲了遮掩,舍了不知多少顏面出去。
這個老賊,這會兒居然還有臉上門質問!
秦浩怒極之間,也顧不得孝道了,面無表情道:“六叔祖準備如何?”
這秦家老頭等的就是這句,他理直氣壯道:“我秦家不能白白庇佑他們白家,我們秦家收留他們白家,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要承擔多大的風險?我……”
不等秦家老頭說完,白世傑就拱手道:“六祖大人,晚輩已將白家所有的田契和商鋪地契,都送給了子遠。白家不日就要南下出海,遠離鄉土。那些家財留着亦是無用……”
聽至此,秦家老頭和他這一房子弟的眼睛都紅了。
沒等秦浩厲聲訓斥秦栝,白世傑又道:“不過子遠百般拒絕,最後也不過勉強收下一半。剩下一半,價值約百萬之數,本準備將地契燒燬,如今不如送給六祖,以感謝六祖多年來對晚輩的關愛。”
秦家六祖聞言,本來嫉妒發紅的眼睛,瞬間變成了孔方形,白世傑在他眼中,又變得無比可愛起來:“世傑啊!好孩子啊!!”
白世傑嘆息一聲,拱手道:“六祖慈愛!本該好生孝敬六祖,只可惜白家被奸人所害……今晚白家離開時,晚輩就不去給六祖告辭了。唉,本來有一尊漢白玉菩薩,專門請給六祖的。慌亂間也不知放在哪個箱籠裡了……”
“今晚就走?”
秦家六祖聞言一怔,隨即連連搖頭道:“這哪裡可以?”
又語重心長的叮囑秦浩道:“德璋啊!親戚上門,雖是落難了,可也不能小瞧了人家,誰家還沒個落難的時候……”
秦浩忍的極艱難,纔沒將一口帶着血腥氣的口水吐到這個老頭的臉上,他咬牙道:“六叔祖,這不是落難不落難的事……”
誰知秦家六叔祖極蠻橫的擺手道:“不必說了,必要讓世傑這孩子好生修整修整再說,我就不信了,誰還敢到我秦家來拿人!不管是哪個,誰敢來要人,只管讓他來找我!”
說罷,又慈愛的拍了拍白世傑的手,叮囑他放心修養,就拄着柺杖帶着兒孫們離開了,回家等着接收鉅額財富。
看着外面漸漸落山的夕陽,秦浩只覺得全身一陣冰冷……
同一時間,靜謐的臥龍鄉外,阡陌之間,忽然出現了不知多少,似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黑暗緹騎……
……
揚州府,大明寺。
九層棲靈塔上。
夕陽的餘暉揮灑入塔,居高觀之,整個大明寺都收於眼下,美不勝收。
高塔上雖寒風朔朔,卻阻擋不了衆人欣賞美景的心情。
黛玉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盯着已經有西沉了半輪下山的夕陽。
晴雯、小紅等人則看着漫天晚霞嘖嘖稱奇。
她們不是沒見過落日和晚霞,卻從未在這樣高的地方,也從未在這樣肅穆神聖的環境中看過。
唯有賈琮與小角兒和方方元元似無法受用這些景色,起初過了把癮後,剩餘的功夫,都落在了送上九層高塔的齋飯上。
大明寺的素齋,不止在揚州,在整個江南都頗有名聲。
再加上今日着實累了,賈琮帶着小角兒和方方元元吃了一個痛快。
黛玉、晴雯等迷信的女孩子們百般勸說無果後,只能聽之任之。
賈琮吃飽喝足後,站在黛玉身邊,笑道:“林妹妹,你們果真不吃點?你昨兒不是最愛吃翡翠餛飩麼?食盒裡還熱着呢。”
黛玉回頭嚴肅道:“怎敢唐突佛祖?”
賈琮呵呵笑了笑,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林妹妹你着相了。”
黛玉:“……”
一旁晴雯許是怕黛玉動搖,忙道:“在家吃酒肉也不怕,在這裡哪裡能吃?”
又去罵小角兒:“小蹄子就知道吃,都快圓成柚子了!在佛門高地也敢貪嘴,不敬佛祖仔細以後下去了割舌頭!”好在還有點小腦,臨了補充道:“三爺不怕,他是帶兵的大將,又是貴爵!身上有貴氣和煞氣,什麼小鬼都不敢靠近,往後是要成神的。”
賈琮見小角兒果真怕了,小臉發白,癟起嘴來要哭,忙道:“不聽她瞎說,我是貴爵是大將,那小角兒就是我的捲簾大將,小鬼怕我難道就不怕你們?誰敢割你舌頭,我割他腦袋!”
小角兒聞言登時不怕了,抱着賈琮的胳膊喜滋滋的看晴雯,眉毛挑的飛起,氣的晴雯嗷嗷叫,卻也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又頑鬧了一會兒,等夕陽完全落山後,李蓉領着四個會些拳腳的婦人上塔來接應,衆人方終於捨得下了塔樓。
飢腸轆轆下,痛快的吃了頓齋飯後,都睏倦倦的睡下,連黛玉都不失眠了……
快樂的一天,結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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