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三年,臘月初三。
小雪。
大明宮,麟德殿。
大乾在聖祖時,爲五日一朝。
貞元時,爲十日一朝。
自崇康帝登基親政以後,便是日日上朝。
此舉一來督促百官勤政,有後世“點到”“晨課”的效用。
二來便於天子垂詢議政,發還批覆奏摺。
其三,便是直面百官,杜絕內閣出現權相,架空天子。
雖然日日早朝,讓五品以上的京官都苦不堪言,但天子樂在其中,又如此勤政,誰還敢多嘴?
不過今日上朝後,百官卻發現了大殿內氣氛之不同。
素來勤儉的崇康帝,今日竟換了一身全新的天子袞服!
明黃朝服上,五爪金龍金光閃閃……
平天冠下,那張陰沉威嚴令人心驚膽戰了十多年的臉,今日居然……隱隱露有激動的笑意。
不止天子如此,連內閣七位閣臣:寧則臣、趙青山、林清河、吳琦川、宋廣先、婁成文和張雲谷,亦皆換了身新官服,神情振奮。
等吉時已到,禮樂奏罷。
百官列朝,山呼萬歲之後,寧則臣兩鬢斑白,持笏板出列,聲如洪鐘上奏道:“啓稟陛下!江南巡撫郭釗上奏,自崇康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江南省十三府五十四縣,業已全部推行新法。方田均稅之衙役,已入鄉間重新丈量田畝,考訂黃冊。全面廢黜自始皇帝以降,徵收千百年的丁口稅,攤丁入畝!田廣者多攤,田寡者少攤,無田者不攤,均貧富,抑兼併!
只金陵府、揚州府、蘇州府、鎮江府、常州府五地,現已多出二百五十萬畝公田,若全部分發與無田百姓,則明年可增加地賦三百一十八萬兩!
待全部丈量罷,此數字或可倍增。然百姓非但未增加分毫負擔,反而減負良多。丁口稅的免去,讓普天之下億兆黎庶,無不跪謝聖恩浩蕩!
自此而後,我大乾可民富而國富,民強而國強!此爲聖道也!
臣本嘬爾小吏,蒙聖上簡拔於微末,得以輔佐聖君,行新法,革舊弊,終就偉業,啓崇康盛世。
臣……臣……
死而無憾矣!
唯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內閣元輔都泣不成聲的跪呼萬歲,百官焉能再忍,無不感動涕零的再度跪地山呼:“唯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崇康盛世萬萬年!”
崇康帝面上的神色,由起初的暗自激動,到神情振奮,再到後來,漸漸冷靜下來,重複威嚴。
他的目光沒有被後面的百官吸引開,始終看着大殿最前禮絕百僚的大乾第一權臣,寧則臣。
十數年前,君臣相知時,寧則臣尚且英姿勃發,一身才氣驚豔了還是雍王的他。
對於世間的窮富不均,富者愈富且無恥的將稅賦轉移給貧窮百姓,土地兼併觸目驚心之現狀,君臣二人同仇敵愾!
皆以爲國朝已經到了不得不變革的地步。
爲了達到今天這一步,他們君臣之間,付出了多少信任和努力。
他們一起白了頭,一起蒼老的容顏,一起佝僂了腰背,也一起……丟失了信任。
他不再是一個隱藏於王府,被那人光芒萬丈的身影遮蔽的默默無光的無名王爺,他成了天下至尊。
而寧則臣,也不再是翰林院的一個不起眼的書吏,而是禮絕百僚,權傾朝野的一代權相!
君權,相權……
崇康帝眼睛眯了眯,沉聲道:“元輔請起,朕得元輔相助,亦如文王得姜尚,是爲幸事也。愛卿當得起,‘亮輔良弼’四字。”
“陛下!!”
寧則臣聽聞這四個字後,身體一震,面色感動到無以復加,眼中滿是熱淚的擡頭看向龍椅上的崇康帝。
崇康帝見他如此,面上也微微動容,道:“愛卿這些年,幾無一日休沐之時,勞苦功高。如今新法總算通行天下,愛卿便休沐幾日吧。”
寧則臣聞言,忙謝恩,而後哀聲道:“陛下皇恩浩蕩,法眼如炬。臣今年剛過天命之年,然已身毀體衰,目力弱極。每年春秋時節,肺咳難止,夜夜難眠。腦中亦是昏昏然,濁濁然,實難擔當首輔之任。陛下,臣請……”
這番真心實感的乞骸骨之言,滿滿的哀求之意,令滿朝文武百官側目。
有些人愕然,不明白寧則臣怎會在這個時候請求致仕。
明眼人卻紛紛屏住呼吸,連眼珠都不敢多動一下,靜候天子迴應。
這纔是到了一言生,一言絕的時候……
上座的崇康帝未等寧則臣說完,就截斷了他的話,沉聲道:“新法初行天下,百業待興。元輔比朕還小一歲,怎好輕言言退?新法離不開元輔,朝廷也離不開元輔,此事再莫提起……”
“唉……”
這一刻,不知多少人心中長長一嘆。
繼而,遍體生寒……
……
神京,榮國府。
鳳姐小院。
王熙鳳臉色蠟黃,太陽穴處貼着西洋貼,斜倚在牀榻邊,有氣無力的喝着碗裡的藥。
自那夜嘔血昏迷後,她便一直臥牀不起,再加上月事始終不完,讓她愈發虛弱。
賈母、王夫人雖都派人來問,可她自不會說出真相,只道積勞成疾,犯了舊症,怕傳了病氣,就不往兩邊去請安了。
賈母、王夫人、薛姨媽都打發人送來了些好藥好飯,之後便不再打擾她養病。
內宅一應事務,暫由李紈、探春襄助王夫人辦理。
鳳姐倒難得清修幾日,只是半點也未養好……
聽着前面遙遙傳來的喧鬧聲,鳳姐眉頭微皺,問豐兒道:“前面熱鬧什麼?”
豐兒聞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氣得鳳姐兒罵道:“迷了心的小蹄子,如今連你也一併敷衍我不成?”
豐兒委屈道:“我何曾敢敷衍奶奶,是……是寶姑娘和……和平兒姐姐從南省回來了。”
鳳姐兒聞言面色一怔,看向窗外,道:“哦,平兒回來了啊……她怎麼回來了?好不容易……”
豐兒聞言,憤憤道:“要不是奶奶,哪有她今日?如今她倒是得了意了,攀上高枝成了鳳凰鳥兒,回來卻不來給奶奶請安……”
聽她叨叨叨,鳳姐兒反而啞然失笑,道:“你這壞蹄子將誰都想的那樣壞,這幾日府上從上到下倒讓你罵了個遍,不過你罵平兒卻是冤枉她了,這個傻丫頭必是知道了什麼,不然她好端端的,怎會放着清福不享,又巴巴的回來看人臉子?你等着吧,一會兒她必來。”
正說着,鳳姐兒神色一動,就聽外面庭院裡傳來推門聲,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來,人還未至,那熟悉的呼聲已傳來:“奶奶!”
鳳姐兒張開嘴剛想應,眼中淚水卻掉落下來滾入口中,好鹹……
……
賈母院。
榮慶堂內,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寶玉等一起圍着寶釵上下打量,見她拿來諸多江南土產,喜之不盡。
薛蟠因是外男,只磕了個頭,就去前面見賈政去了。
待他走後,李紈引着迎春、探春、惜春、湘雲從暖閣出來。
薛蟠已成.人,雖是親戚,卻也需要避諱。
薛姨媽已經見了兒子無恙,便放下心來,見寶釵將一些蘇錦、刺繡取來一一送人,笑道:“不枉老太太和你姨媽常常惦記你,倒是帶回來些好東西。”
寶釵微笑道:“我哪裡去帶這些,都是琮兄弟備好後送上船,託我帶回來的。”
薛姨媽聞言,與王夫人對視了眼後,問道:“不是說你只在鹽政衙門和你林妹妹住了宿就登船了麼?”
寶釵笑道:“是啊,纔到揚州一日,送信兒的後腳就跟來了。說媽身子不好,琮兄弟就趕緊將他的座船讓出,又準備了這些,送我和哥哥回來。媽,你身子哪裡不好?可請了郎中看過了沒?郎中怎麼說?”
薛姨媽聞言一滯,王夫人輕笑道:“你媽還不是掛念你哥哥和你,你們回來了她也就好了。如今她只你們兄妹倆相依爲命,哪裡捨得離得遠?”
寶釵笑着點點頭,軟榻上賈母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又看了眼自己的心肝寶貝,問道:“寶丫頭,我那個玉兒可還好?”
寶玉嘖嘖道:“也不知哭成什麼了……”
寶釵先對賈母道:“回老太太話,顰丫頭如今極好呢。”又對寶玉笑道:“並不曾哭什麼。”
寶玉稀奇道:“她沒哭?怎麼會不哭?”
探春在一旁笑道:“林姐姐不哭難道不是好事?你還盼着她哭不成?”
湘雲恥笑道:“他就想看他林妹妹哭,好看噻!”
一陣取笑後,寶玉也不惱,呵呵笑道:“我是想着姑丈身子不好,林妹妹必然擔憂會哭。”
其她人聞言也以爲在理,寶釵解釋道:“我聽說林家世叔正病急危重時,趕巧琮兄弟從南邊趕至揚州,然後尋了位隱世的名醫,正是給大老爺和大太太瞧過的那位,那位老先生名不虛傳,雖然沒能治癒林家世叔,卻穩住了病情,讓病情不再惡化,轉危爲安。故而顰丫頭便不哭了……”
聽聞此言,衆人都或多或少的高興起來。
只王夫人和薛姨媽姊妹二人又對視一眼,目光中隱隱有憂色。
這丫頭,但凡開口則必言一聲“琮兄弟”,不妙啊……
幸好報信的趕早將她截了回來,不然,誰能保證會不會出點醜事……
寶玉則關心問道:“寶姐姐,那林妹妹何時回來?怎沒和璉二哥一併回來?”
寶釵聽聞賈璉的名字,面上笑容就淡了下來,道:“林世叔雖沒了性命危險,但至今還未醒來,所以顰丫頭還要侍疾。不過聽說,等翻了年,新任的巡鹽御史上任後,琮兄弟就派船送他們來京裡。”
聽聞此言,寶玉登時高興起來。
賈母見他高興也高興,摟過他在懷裡摩挲着脖頸,道:“這下高興了?往後可不準再往外跑,在家好生等你妹妹回來一起頑。再往外跑,仔細你老子還捶你!”
見寶玉猴兒一眼的賴在賈母懷裡,衆人一陣鬨笑。
看着此處喧譁,寶釵卻總覺得融不進去,似她的心,並不在此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