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巷,千戶所門樓前。
並不算寬綽的巷道,只能容得下四匹馬並列。
又因爲之前劉昭將所有家財都堆上了車,十多輛車馬擁擠在巷道里。
所以,王昆雖然帶了兩百騎殺氣騰騰的殺來,卻不能展開衝擊戰陣。
據魏晨說,金陵錦衣千戶所是十年前遷至此處的。
賈琮猜想,劉昭應該是從十三年前都中錦衣衙門被武王帶大軍一衝而垮後慘遭屠戮中得到的教訓。
只是他大概沒想到,這等設計有朝一日反倒困住了他的援軍……
一位披着大紅斗篷,身着遊擊將軍軍服的中年大漢,滿面猙獰的騎在戰馬上,看着千戶所門樓前殷紅的血跡,對站在門前警戒的親兵厲聲道:“何方奸賊,敢白日行兇?錦衣千戶劉昭何在?”
此人正是金陵遊擊將軍王昆。
門口親兵漠然的看了他一眼,理也未理。
王昆見之愈發暴怒,就要命手下人動手,卻又見那傲慢的兵卒忽然單膝跪地,大聲道:“伯爺!”
聽到這二字,王昆眼皮子一跳,面色陰沉了下來。
賈琮帶着展鵬、沈炎、郭鄖、韓濤、魏晨五人出來,看着對面一巷道的披甲輕騎。
嗅着空氣中飄蕩着的馬騷氣息,看向王昆。
不等王昆開口相問,賈琮清冷的聲音便先一步迴盪在錦衣巷道內,清晰可聞:
“本爵榮國公府承二等伯賈琮,受天子命,官拜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奉旨南下,清理各省千戶所亂象。
今劉昭、聶瓊之流皆已授首,閣下何許人也,敢以兵馬臨壓錦衣?
錦衣衛乃天子親軍,奉皇命罰罪臣,爾等敢以軍馬相壓,不懼誅九族耶?”
一番話,說的王昆頭上青筋亂顫,冷汗都流了下來。
魏晨才賦不淺,天資驚豔,只可惜受出身和地位影響,他目前的眼界還是太窄了些。
始終在金陵城內廝混,所見有限,所以許多事還看的不那麼透徹。
諸葛孔明不出茅廬而知天下事,那終究只是話本故事。
魏晨過往的見聞經驗告訴他,王昆心狠手辣,無惡不作,必是絕世兇人。
可在賈琮看來,王昆也不過是藉着手上的權柄在恣意妄爲罷了。
這種人看似兇威,實則不過是紙老虎,最是惜命。
你弱你怕他就強,而你若更強,權勢更大,他也就卑微了……
賈琮露面就率先表露身份,別說王昆,就是他手下之人都敬畏起來。
讓他們欺壓一下良善百姓,他們都是虎狼之師。
對付一些強盜蟊賊,也有幾分餘勇。
可讓他們殺一個國公府的承爵人,還是奉天子命的錦衣指揮使,就算王昆下令,敢動手的也沒幾個。
沒聽人說“爾等不懼誅九族耶”?
他們懼。
身後兵馬的騷動,成了壓垮王昆的最後一根稻草,在終於壓下心中邪火殺念,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原來是京裡來的賈伯爺,伯爺見諒,末將甲冑在身,不能下馬請安。末將是聽說有歹人在此處行兇,才匆匆趕來的,如今一看,原來是誤會。
大人殺了劉昭清理門戶,末將也是深感振奮。末將聽說,劉昭此人極爲奸邪,就會用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去污人清白,用下作勾當害人,此人真是死有餘辜。”
見王昆軟了下來,賈琮身旁的魏晨海松了口氣。
賈琮身邊只有三十來人,雖有火器這等神兵利器,可也對付不了兩百個披甲持弓的武卒。
更何況王昆麾下還不是隻有兩百人……
能軟下來就好,說明今日有餘地。
至於後賬,有的是機會去算。
然而魏晨高興的還是太早了些,他簡直心驚膽戰的聽完賈琮下一句話:
“劉昭的確死有餘辜,可本爵怎麼聽說,你是他的同鄉把兄弟,還是狼狽爲奸的同夥?”
王昆的面色瞬間陰沉下去,目光浮現兇光,寒聲道:“聽說?賈伯爺聽何人所說?”
賈琮呵呵一笑,道:“自然是聽劉昭所說。”
王昆一字一句道:“可他死了,死人之言,不足爲信。”其胯下坐騎,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溢出的殺氣,不安的甩着響鼻。
近前的幾員騎兵跟着面色肅煞起來,面無表情的盯着門樓方向。
賈琮身旁幾人也都屏住了呼吸,魏晨簡直想跪下來對賈琮喊爺爺,何必這個時候鬧?
賈琮卻好似完全沒感覺到王昆快要撕破臉皮就要翻臉的架勢,他很久都沒笑的這麼燦爛了,邊笑邊點頭道:“王將軍說的沒錯,劉昭確實已經死了。所以,將軍作爲他的同鄉把兄弟,還是下去陪他一起上路吧。”
說罷,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也不敢相信的情況下,賈琮並不算迅速的擡起右手,自袍袖中露出一根銅黃色的槍管,對準十數步之外的王昆,扣動了扳機……
“砰!”
並不算準,沒有打在眉心,但也沒偏差太多,子藥打在了王昆右眼眶處。
一朵紅白相間的血花爆起,王昆臉上還殘留着驚駭不信的表情,人已經仰頭翻摔下戰馬。
一片驚寂中,賈琮猛然踏前一步,前所未有的厲聲怒吼道:“錦衣親軍,乃天子親軍,身負皇威,何人敢擋!
本座奉天子劍南下,欲蕩奸邪、除邪祟、誅不臣!
遊擊將軍王昆,心懷叵測,敢以軍馬衝擊本座,欲圖謀不軌,罪當抄其九族問斬!
今首惡已誅,爾等欲爲其從犯耶?
還不滾下馬來,跪地請罪!!”
已經回過神來驚怒交加的王昆屬下,本皆躁動暴怒,可是聽聞賈琮之言,又都猶豫了。
沒有人願意和一個京裡來的“欽差大臣”打個你死我活,尤其是在主將已死的情況下……
“我殺了你這個暗箭傷人的卑鄙小人!!”
一個和王昆相貌六分相像年輕人此刻卻暴走如瘋魔,抽出腰刀,縱馬朝賈琮衝殺而來。
不過他還沒近前,展鵬飛身而上,凌空自腰間抽出兩把彎刀,瞬間舞成兩團耀眼的光團。
沈浪同時動身,赤手空拳迎向戰馬,避過馬首,厲吼一聲,一拳砸在馬頸上。
那年輕人哪裡抵得住展鵬刀威,兩人交叉相過,人首落地。
戰馬被沈浪一拳轟在頸部,嘶鳴一聲,也倒地而亡。
展鵬、沈浪二人之悍威,震懾住了其他騎兵,鴉雀無聲。
然而賈琮心中卻在感慨:怪道都說騎兵是冷兵器時代的戰略力量,只一騎,就動用了他手下兩大高手才阻截下來。
還是在騎兵沒有形成衝鋒之威時。
不過,在繁華紅塵地縱橫的騎兵,到底比不得九邊精銳。
本就虧於大義,此刻又被錦衣兇威所懾,再無人敢逆賈琮之鋒芒。
前面一人被賈琮目光逼視下,緩緩翻下馬聲,跪倒在地。
有一人帶頭,其他一百餘人自然無人再自尋死路……
和那些錦衣力士一樣,他們也不過都是吃一份皇糧的士卒。
若是對上山賊路匪,或許還有勇氣拼死一擊。
可是對上神京城裡來的貴人,冒着抄家滅族的罪名去出一時怒氣,他們這些兵油子怎會做這樣的事?
尤其是對方,殺伐果決!
不過,這還未完結,就聽那位少年貴人又道:“劉昭和王昆狼狽爲奸,勾結在一起壞事做盡!其二人皆已伏誅,其家族必將被牽連問罪。爾等雖爲從屬,尊軍令而行,罪不至死,但也難逃國法。”
跪地一百多士兵聞言,泛起一股騷動和不服。
若賈琮果真要將他們打殺,他們絕不甘心俯頸就戮。
“本座給你們一個既往不咎的機會,本座剛至江南,手下正是用人之際。我觀爾等兵馬嫺熟,還算有可用之處。錦衣緹騎正缺人手,若你們願聽調遣,將功贖罪,過往和今日之罪,本座便可既往不咎。若做的好了,日後還可受到重用,來日與本座回神京,調入錦衣衛指揮所聽用,也不是不可能。”
身後魏晨、韓濤等人無不面色怪異,他們自覺一輩子受到的驚嚇和驚訝,都沒今天一日多。
之前還喊打喊殺,一槍斃了一個從三品的遊擊將軍,這會兒竟然起了收編其部下之意。
常聽人說某人“扒皮、抽筋、吸髓”,展鵬等人還沒多少具體印象。
可是今日一見……果然了得!
然而哪有這樣容易讓人改弦更張的?
跪了一巷道的遊擊兵馬,此刻都沉默不語。
韓濤上前笑道:“諸位兄弟還在猶豫什麼?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了。錦衣親軍乃天子親軍,雖然前些年出了岔子,可如今天子親點我們大人爲指揮使,重建錦衣衛。你們中若有年紀大些的,當知道十三年前錦衣親軍是何等模樣的。如今我們大人執掌錦衣,只會比當年更威風!
再者,你們今日其罪也着實不小,雖然禍首爲劉昭、王昆,可你們從逆謀刺天子親軍,準備殺害錦衣指揮使,我們大人還是大乾榮國公府承爵人,二等毅勇伯。
朝廷真要論起罪來,你們縱然不會被殺頭,全家流放九邊是斷然少不了的。
所以啊……”
前面韓濤正喋喋不休的做着“政委”的工作,後面魏晨心有餘悸的對賈琮道:“大人,再沒下一出了吧?”
賈琮冷眼瞥他一眼,語氣譏諷道:“蠢貨!這種註定了會成生死之敵的人,自動送上門來求着被殺的機會,大概也只有這一次了。這一局江南行中,能純粹以殺戮解決的問題,這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錯過這次機會,再對付這個王昆,你知道要耗費多大的精力?
不知抓住機會,你還婆婆媽媽,束手束腳,和裹腳老太太一樣!好生學着。”
魏晨面色陡然漲紅,尤其是後面展鵬“噗嗤”一笑,更是讓他覺得一張臉都燒了起來。
不過沒等他開口辯解什麼,就聽自巷道口處,傳來一陣銅鑼大鼓聲,又有司吏員用尖銳聲通報道:
“江南總督方悅方大人到!”
衆人聞言皆變了臉色,韓濤卻急急過來報喜,說降卒們認了。
賈琮一喜,忙命韓濤領着這近二百騎兵種子去號房暫歇,等巷道空出來後,看着巷道口處的旌旗招展,他回頭對郭鄖、韓濤等人微笑道:“自七月末神京而出,兩個多月來縱橫江南六省,襲殺叛逆清理門戶,今日終可收官。
爾等勞苦功高,忠勇可嘉。
琮,多謝諸君相助!”
“願爲大人效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