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神都方記酒樓,午時。
費公直接過賈代儒的話道:“老友此次邀吾等來會,要給這小娃娃找個什麼樣的經師呢。”
席中三人皆知,賈代儒如此高贊此子,自然不會是要找他們三人中的一個給這娃娃作經師。賈代儒都自覺學識淺薄,教不得這學生,他們哪裡又能教的得。
賈代儒把小酒杯輕輕往桌上一放,正色道:“此子在我身邊勤奮苦讀,我自覺他不比尋常學生,我既然教不得他,尋常先生自然也教不得,還要深通經學八股的儒生纔可教的。”
三人最初是同老友多年重逢的喜悅與歡愉,後又是對賈代儒有此良徒的豔羨。雖說是同賈代儒多年的好友,一封書信便車馬勞圖地聚在一起爲老友出謀劃策。但人總有不同,此時三人心中感受各有分說。
一直最爲沉默寡言的孫亞子,此時最先開口,低聲道:“如此說來,我倒是知曉一人,老友可聽說過陶西樵此人。”
賈代儒斟首:“自然是聽過,只是這些年未曾有過謀面,早年你我放棄科舉後,各尋前途。聽聞他那時不願放棄,仍是下場考了好幾場。如今想來都有二十年不曾聽過他的音信了。”
沈率初搖頭道:“陶西樵此人我也聽說過,只是聽鄉鄰說他幾次下場都不曾中,後來也是同我們一般心灰意冷,在富貴人家謀了個清客,囫圇過些日子。這麼多年了,哪裡還會繼續鑽研經義。”
孫亞子搖頭嘆息道:“這陶西樵當年較你我用功數倍有餘,我本以爲他自是能中的,沒想到他也頹然退場。”
沈率初搖了搖杯中的米酒,頗爲自得的道:“我家還有一族兄,雖說也未曾中第,但如今在學正書院講課已有幾十年了,想來是可以教授老友你這學生一番。”
賈代儒不由有些失笑,暗道這沈率初心裡藏奸。這學正書院他是知道的,按理來說一個書院講郎,教個蒙童自然是說得過去的。但這學正書院已經好多年不曾出過舉人了,近幾年更是連秀才都出的極少,這樣一座書院裡的講郎又能有什麼水平。這沈率初是看見了自己這學生出身公門,紅了眼睛,想爲他那族兄謀些錢財。
賈代儒不做聲,沈率初急了,高聲同一直心神恍惚的費公直道:“懷古,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懷古!懷古?”
費公直一直面上發苦,他自然也是豔羨賈代儒有了這麼一個出身富貴的佳徒,也與賈代儒交好。但他平日過得緊巴巴,在鄉下做個私塾的塾師,日子很是清苦。心中自然會有不平,年輕時便與賈代儒有幾分偏見,寒門子弟天生厭惡世家學生。此時心中糾結難熬,心神恍惚。
適逢沈率初高聲喚他,慌張回過神來,甕聲同賈代儒道:“老友可記得當年你我一同讀書,一起院試的沈業。”
賈代儒不由幾分恍惚:“自然是記得,當年他還向你我請教過一二;他那年第十四名中舉,這麼多年過去了,聽聞已是一府的同知。”
同知即是知府唯一的副手,已是權勢極大的高官了。
費公直低聲道:“老友可能不知,這沈同知現下正在金陵。說是之前他那上司治理山賊不力,受了牽連,如今在京中賦閒,自然是有時間教授學生的。”
賈代儒苦笑一聲,擺了擺手道:“人家哪裡還認得我們這些鄉野村夫。”
費公直搖頭道:“老友此言差異,這沈同知雖說如今與你我是雲泥之別,但到底有當初一同讀書的情分,你不去試試又怎知不行。老友既然如此看重你那學生,自然要爲他謀劃一番。”
賈代儒低頭喝酒,心裡全是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
酒罷人散,賈代儒興致全無,幾分聊賴的喝着酒。他心裡又不知這沈同知是否會念舊情屈尊相見,又擔憂錯過了這沈同知去哪裡再給賈環找到個良師。
賈代儒是個不通人情事故的人,賈家代字輩的老人,直到如今只剩賈代儒同賈母兩人,說來賈代儒也是德高望重,說話有分量的長輩。但你未曾見紅樓裡有賈瑞病了,代儒找鳳姐兒討些人蔘。爲何他不去找賈母要呢?因爲他拉不下臉求人,因爲他不通人情事故。
賈代儒如若是個進士,就算只是一縣縣令,他也可去找那沈同知討個舊情會上一會。可惜他是個秀才,十之八九是要被拒之門外,就算被請了進去,代儒也無地自處。這實在是爲難賈代儒了。
但說到底不能就這麼算了,大不了叫別人羞辱一番,也不能放棄給賈環尋覓到一個良師的一絲希望。
賈代儒將酒杯往桌上一放,咚。“環兒,我們去沈府。”
.....
趙國基車馬不停,往內城趕,馬車在大路上留下一道塵土黃龍。
車馬停自沈府正門外一旁的偏僻處。賈代儒上前問門,賈環緊緊跟着站在其後。
片刻功夫,自門內出來了一小廝,打量了來人一番。打了打袖子上前見禮。“老先生有何貴幹。”
代儒上前兩步,微微拱手:“老朽賈代儒,與沈同知有些舊交,今日才知貴主人返京,故攜小徒前來拜會。還勞小兄弟通報一番。”說些從袖裡拿出名刺送上。
那小廝雖然平日也見得來往的富貴訪客,但此時卻並沒有以貌取人。面前的老儒雖然衣着不甚華貴,但其後站着的小童卻是衣着考究,名貴非常,儼然出自貴門。
小廝拱手笑道:“老先生稍候片刻,我這便去通報。”說罷便入了門往宅裡去了。
賈代儒並賈環在門前等候,盞茶功夫,裡面才施施然出來了一人。
賈環放眼望去,來人圓圓的身材,面白眼小,眯眯眼裡流露着一絲倨傲。出了門來,仿若纔看見賈代儒似的,胖臉上擠出一抹誇張笑容上前兩步:“貴客來訪,鄙人有失遠迎,失禮,失禮了。”
賈代儒強笑道:“不敢,不敢。”
那圓圓的胖子拱了拱手:“鄙人姓周,在我家同知大人府上不才做了個管家。老先生可來的真是不巧,我家同知大人抱病在身,着實身子不大爽利,不見客。”
賈代儒急了:“我同同知大人曾一同進學,周管家可曾與大人通報是金陵賈家賈代儒求見?”
周管家不甚耐煩地背過身,兩手背在身後:“賈老先生可曾帶了執贄來。”
賈代儒一時語噎,他哪裡帶了什麼執贄來。
周管家眼神玩味,看着賈代儒笑道:“老先生下次帶了執贄再來罷。”大門一關,閉門送客。
只留賈代儒傻傻地站在門前,一言不發。沒人看得清賈代儒臉上的神色。只有賈環感覺到,太爺牽着自己那粗糙的大手,微微地,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