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街榮國府東院,賈環揹着包裹跟在賈政的身後,往院子外面去。
趙姨娘看着面前父子的背影,眼裡掛淚,張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
眼見着賈環的身影快要走出院子了,不由情切地喚了出來。
“環兒!”
賈環微怔,從臉上整理出一份笑容,回頭揮了揮手。
“娘,安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
賈環跟着賈政剛剛出了東院,炎熱天氣徹底的離去,一陣涼風吹過,賈環緊了緊身子,打了個機靈。
此時還是辰正,距離巳初還有半刻,不過賈政一直在趙姨娘的院裡,下人進來稟報,說是是提前來了。
事不宜遲,自然就立馬動身了,從東院出去也要不少時間。
賈環不喜歡離別的傷懷,昨日去見迎春她們,就是提前見上一見,好叫她們今日不要來送,少些離別之時的淚灑長巾。
賈環拍了拍身上揹着的包裹,包裹裡除卻趙姨娘收拾的衣服細軟,還有的就是探春送的那一套文房四寶,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套文房四寶並不是探春說的那樣,是使人在外面買的。探春的閨房,賈環還是進過的,這硯和墨早就不知道摸過見過多少次了。
敏探春號稱書癡可不是浪得虛傳,探春閨房裡的書案上,陳設着十幾種她平日裡收藏的硯臺,個個樣式精美,價值不菲。
這套文房四寶哪裡是一份簡單的別禮,是探春最珍惜的寶貝,芳手贈予唯一的胞弟,取讀書進取美意。
賈環沒有收迎春那十二兩贈銀,只是收下了寶玉與探春送的別禮。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呼喊。
“環兄弟。”
賈環疑惑地回頭去看,晃了神。
一幕佳人相望圖浮現在他的面前。
黛玉身着一身水綠色的秋湖濡裙,頭上簪着一支造型古樸的綠玉簪子,長長的烏髮裡藏着兩串小小的辮子,小巧的鼻膩如牛乳,面上摻雜着微弱的紅絲,眼神卻依舊是那樣的純澈動人。
黛玉捂着心口,微微喘着氣,臉上掛着幾絲薄汗。
“環兄弟,你等等。”
賈環停下了腳步,對賈政道了聲歉,放下身上揹着的包裹,緩緩地向黛玉迎去。
賈環此時的心情略微有些複雜,他步子越走越慢,那雙剪瞳水眸微微顫動,眼神愈發得不堅定,眼簾微垂。
賈環來這裡究竟有多久了,約莫是快一年;黛玉千里迢迢從揚州來到榮國府,安身於榮府內宅與賈家姊妹一起生活,也有大半年了。
可是賈環與黛玉來往的次數,一隻手就可以數過來。
寧國府榮國府兩府的老爺少爺、小姐媳婦,還要再加上兩邊的管家小廝,婦人丫鬟,上上下下算起來也有個幾百號人。
但凡有一個是看得清賈家局勢的,都不會願意在賈家停留,巴不得早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賈家牽扯的太多,陷的太深了,可惜沒人能夠察覺到偌大賈家的頹勢。
承恩於前世有太多太多的沉迷紅樓的純摯赤子,賈環能看明白賈家是夠擁有着,繼續昌盛下去的底蘊。
君子之則,五世而斬,祖宗的情分用完了,一個女人在宮裡,沒法給賈家維持多久的聖眷。
所有這一切排場與體面,不過一場浮雲罷了,賈環只覺得榮國府,虛假而悲哀。
主子們忙着爭奪家產,搶奪權利;下人們忙着偷樑換柱,監守自盜。
也許是因爲賈母的位高權重吧,賈環最能從賈母的身上嗅到虛僞的味道。
賈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所以她纔會把迎春探春都接到後宅裡養着,黛玉千里迢迢地從揚州來長安投奔賈母,也被賈母接到內宅裡養下了;倒是惜春還年紀太小,還養在奶嬤嬤那。
賈母對黛玉這個外孫女最爲喜愛,對她甚至比對自己的親孫女還要好。
可這一切在賈環的眼裡,只看見了賈府裡最大的虛僞,他深深地感到心寒。
如果,如果不是賈代儒,賈環不會想要與黛玉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總歸,今時不同往日,我一定會爲她撐起一把能遮風擋雨的大傘,賈環常常這麼偷偷對自己說。
“環兄弟,這個給你。”黛玉從荷包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木牌,遞到賈環的面前。
賈環微微擡頭,眼神裡透露出幾絲詢問,好像在問這是什麼。
黛玉捂嘴輕輕笑着,捏着一根紅線,將那小木牌穿起,整個人貼到賈環的身上。
賈環望了眼貼在自己身邊的黛玉,眼裡清晰可見的是她臉上的白皙肌膚。
這也許是,賈環在這裡與黛玉接觸的最近的一次了,賈環的心失控的加速跳動着。
黛玉用紅線將小木牌穿起來,掛在賈環的脖子上打了個結,才退開了身。
“寶哥哥送了環兄弟你一把扇子,三妹妹送了環兄弟你一套文房四寶,我回去就在想到底該送些什麼給你好。”
“小時候我娘帶我去廟裡還願的時候,曾經見着來給家裡讀書人求符的。二姐姐說環兄弟你是出去求學,我就去鐵檻寺給你求了幅平安符,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賈環低着頭,一言不發。
“環兄弟,這次你要去南京讀書,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了。也許那時候,我們都長大了吧。讀書不讀書並不重要,身體一定要保重啊,不要像我一樣,得了那麼怪的病。”
賈環抖了抖身子,鼻頭一酸。
黛玉自身就是患了那先天不足的病症,就她自己所言,她從會飲食時便開始吃藥,至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每歲至春秋,必犯舊疾。
她爲什麼這麼苦。
賈環沉默了很久,才收復了情緒,低聲道。
“林姑娘,二姐姐三姐姐院裡的丫鬟,我都託她們幫我代爲轉達了幾句話。
本來是沒打算給林姑娘你留話的,不過既然你來了,我還是同你說說罷。”
“林姑娘,你是個心善的女孩兒。你身子有些虛,你內心也有些敏感,如果家裡的人有什麼讓你心裡難過悲傷的,希望你能不要憋在心裡,你的身子受不了。
真的有什麼實在過不去的委屈,就給我寫信捎過來,同我訴訴苦也好。”
賈環笑着捏起脖子上戴着的平安符,衝黛玉晃了晃,轉身往賈政那裡走去了。
黛玉疑惑地望着賈環離去的背影。
她其實不大明白賈環對她說的話,只是大概知道是說自己身體不好,叫自己給他寫信。
...................................
賈環平靜地坐在林道儒的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地在官道上小跑。
林道儒瞥了賈環一眼,笑聲問道。
“怎麼,有心事。”
賈環撇過臉去。
林道儒好笑地捋了捋鬍子。
....................................................
小吉祥鬧哄哄地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她不知道得是,在她的小榻上,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個小荷包,裡面多了二兩銀子,又少了一枚銅錢。
迎春院裡的司琪給迎春送上了一份賈環留下的書信,還有二十兩銀子。
探春也收到了侍書拿來這麼一份留信,看着書信流眼淚。
...............................
車馬不停,眼見着就要出內城了。
林道儒摸了摸賈環的腦袋,微微嘆息道。
“少年人別往心裡藏事,想哭,你就哭兩聲吧。”
賈環沒有回話,只是把頭微微低了下去。
一道輕微哽咽的聲音在車內響起。
“不知何年,才能再見長安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