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好之後,我從寢殿中出來,去往皇宮中耶律寒的母親處請安,遼國的規矩並不如大宋一般十分的冗雜,但是卻也是一絲不苟,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並沒有一人敢多說一句話,或是做錯一步。我穿着厚重的白地雲水金龍妝花緞的朝靴,和帶着拖沓裙裾的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一步一步朝着我既定的命運走去。
一場大雪之後的大遼,積雪彷彿被定型了一般,怎麼也不肯融化,所到之處全是細密連綿的積雪,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把步子放慢,生怕自己摔倒,跟在後面的流川上前幾步想要扶住我,但是尹夫人的一聲凌厲的清嗓子的聲音,讓她驟怕的躲到身後去,我用眼睛的餘光看一眼目光中帶着兇狠神色的那個年長的詹事,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
轉過我所居住的蘅蕪居,但見一處獨立的閣樓,簡單而明瞭,我暗自嘆息,自從來到王府,我並沒有四處的走動,眼睛看到的,也不過是我目光所及的一方狹隘的天空罷了。卻不知道這樣一處地方究竟住着些什麼人?一名穿着普通侍婢衣服的女子走出來,端着一個方形的托盤,朝着另外的方向走去,並不理會我,我認出那人是芳淳,便叫道:“芳淳!”她轉身從我的身旁繞過,然後跪在我的旁邊,道:“奴婢給王妃請安。”我伸手去將她扶起來,對她道:“你與我都是大宋之人,雖然名義上是我的侍婢,可是卻不必拘禮,你還好嗎?”我故意將侍婢二字拖重,其實是要提醒她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但是,我對於她的關心,卻並不帶絲毫的虛情假意。她站起來,與我雙手相握,眼中露出因爲驚喜而流露出來的光芒,然後對我點了點頭。
我復又說道:“來這裡許久都沒有見到你,只在那一日狩獵之後見過一次,那麼匆匆,你爲何不搬來與我同住呢?”芳淳爲難着沒有說話,正在這時,尹夫人的聲音復又在耳邊響起,“大膽奴婢,誰讓你的手放在王妃身上的,快向王妃賠禮!”我看見芳淳因爲驚恐而突然向後瑟縮的身體,心中不覺得閃過一絲淒涼,然後對尹夫人說道:“她本是我的陪嫁,你來得正好,我要讓她去我的蘅蕪居伺候。”尹夫人似是糾正了自己的腔調,說道:“王妃不應該與奴婢之間如此的沒有規矩,她只是你的侍婢,支配伺候你”,而後又道:“這個丫頭不過是王爺從青樓裡救回來的,不配侍候王妃,她每次見到王妃,都應該跪拜。”
聽到“青樓”二字,巨大的震驚襲上我的腦海,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芳淳在這裡究竟遭遇了怎樣悲慘的命運,然後對尹夫人說道:“尹夫人,我敬重您在王府中的資歷,可是不應該羞辱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更何況,她與我本就是自小長大的好姐妹,我不希望因爲自己的身份而令我的朋友難過。”我不顧尹夫人的反對,將早已跪在我們面前的芳淳扶了起來,然後牽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芳淳的手顫抖而冰涼,我使勁的握住,可是卻怎麼也不能溫暖她受傷的心靈了。尹夫人忽而站在我們的面前,對我道:“恐怕這就有不得王妃了,身爲王妃,更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來人呀,送太子妃去見王后,時辰耽誤不得。”見衆人都愣着不動,她說道:“都等什麼呢!”
我鬆開芳淳的手,道:“等我回來,就把你接到我的居所去,你不要擔心。”然後對尹夫人道:“我跟你走就是了,你不要爲難我身邊的人。”說罷便向前走去,我聽到尹夫人甩動衣袖的聲音,她衝着愣在原地的芳淳冷哼一聲,我在心裡默默地道,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和保護她,再不讓她遭受一絲的委屈。
寬闊而高遠的遼國的朝堂之上,君主與王后並排坐在堂上,一排有一排的金絲簾帳垂在半空之中,我走上前去,跪下來俯首行李,王上的聲音帶着飽經滄桑後的沙啞與質感對我道:“你就是王妃靜宸嗎?”一旁的王后解釋道:“雖說她是大宋的公主,可是根據這幾日來我的觀察,倒是秉性善良,堅強,全沒有焦躁與傲然,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孩子。”我擡頭看着說話的王后,一襲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妥貼的穿戴在身上,頭上的髮飾複雜而隆重,她是那麼年輕的女子,我的心裡頓生出疑惑來,難道她不是耶律寒的母親嗎,那麼,他的母親,又是誰?
王上覆又說道:“王妃不同於一般的妃子,王妃不同於一般的側妃,她要幫助年輕的王爺管理內務,給他清明通徹的生活,遠離那些側妃的爭寵與紛亂,要使王爺能夠安心的處理政事與軍務,這個責任,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擔當的起的。”
“靜宸謹記在心,無論多麼艱難,也在所不辭。”我對着那個像
我的父皇一樣慈愛的君王承諾,由衷的。從皇宮回來,我不顧尹夫人的反對將芳淳安排來我的身邊,
她與流川、流蘇一同居住在溪菱苑,我給她最好的衣服,無論去哪裡,都把她呆在身邊,我對於青樓一事閉口不提,希望我的忽略可以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讓她從悲傷中漸漸地走出來。自從那一日醉酒的耶律寒來過我的寢殿,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他彷彿是人間蒸發了一般從我的面前消失了,我開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失落,這種感覺彷彿是一人置身於陌生宮殿中的那一晚,還帶着我對於未來的無可預料。
我想着,我不可以坐以待斃了,否則便只能如我的母親一般衰老在寂寂的宮殿之中,再沒有一絲的希望。我來到膳房之中,指導着庖廚做一些大宋的小食來,想要去耶律寒同進晚膳。管理膳房的也是一位年長的詹事,她彼時正在旁邊的廂房之中休息,我便沒有打擾,一個人忙碌着所有的事情。可是,那一名詹事與尹夫人的聲音卻透過廂房的四合的大門傳入我的耳中。
“這說起來,王妃嫁過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怎麼一點懷上子嗣的動靜也沒有啊。”一個陌生詹事的聲音說道。
“哎呀,你不在蘅蕪居,自然是不知道,這對新人啊,只是在表面上做做文章罷了。”尹夫人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瀰漫開來。
“我也不是沒聽說,聽說王爺只在一次酒後寵幸過新王妃,以後連碰都沒碰過。”她的聲音不由得變得小一些,可是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聽到。
鄙夷和嘲諷的笑容此起彼伏的傳來,然後又聽到尹夫人道:“這替代品啊,終究是取代不了正品,我看啊,這王爺的心裡還惦記着以前的王妃,上官晨兒呢。”
“咱們王爺,可是難得的癡情的男人,一點都不向其他的遼國男人,各個的朝三暮四。”
尹夫人繼而道:“那倒未必,只不過呀,還沒有看到更具有魅力的女人出現在他的面前罷了。王爺啊,最喜歡的就是上官晨兒那一副嬌弱柔美的模樣,再看看咱們那個新王妃,除了一副傲然的冷脾氣以外,沒有半點的風情,有哪一點可以讓男人瞧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新王妃卻是與以前的上官晨兒有幾分的相似呢。”
我彷彿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一般,站在那裡再也不肯挪動一步,她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個犀利的刺刀一樣直直的捅進我的心裡去。我心心念唸的我的未來,原來是以這樣一個悲劇而無奈的方式拉開了序幕,我以爲我找到的所謂幸福的依靠,原來都仰仗於另外一個並不存在的女人對我的恩賜,可是,我不需要,不需要……
尹夫人似乎還沒有說完,繼而道:“你都不知道我教導她多費勁,就像是對牛彈琴,這個卑賤的人啊,就是改不了自己身上粗俗的毛病,聽說她在大宋就是帶罪之身呢,真不明白,王爺怎麼會指定她來和親的。”
我再不能聽下去,猛然推開隔壁休息廂房的門,面對着我的那一名詹事恐懼的軌道地上去,而背對着我的尹夫人猶自冷笑幾聲,便也意識到我的到來,急忙跪倒在我的腳下,向我賠罪。
“王妃贖罪,王妃贖罪,奴婢該死。”我不屑的看着她們,開口道:“尹夫人,何出此言呢?”尹夫人隨即一愣,“方纔……”我道:“方纔?方纔什麼?”她疑惑的問道:“王妃難道真的沒有聽到?”
我開口道:“聽見了,我只是想警告你們,撥弄是非的人早晚都會被是非捉弄,在這王府裡,誰招惹是非,只會自己吃苦”,我繼而道:“尹夫人,以後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向你請教呢,若是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要請尹夫人不吝賜教纔是啊。”
“奴婢不敢,請王妃切莫怪罪就好……”尹夫人的聲音早已不復之前的凌厲與嘲諷,並且因爲驚嚇而不敢擡起頭來直視我。我轉身離開膳房,走在淒涼的王府之中,看着陰沉沉似乎又要下雪的天色,不由得裹緊了自己身上的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披風,這裡的一切復又變得陌生起來。
而那個叫做上官晨兒的人,無數次的便開始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我並不能看清楚她真正的面容,她的聲音淒厲而哀傷,對着我肆無忌憚的說,讓我把王爺還給她,還給她……我看着自己身邊的每一件擺設,都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在嘲諷着我的存在。流川與流蘇似乎是剛來到王府不久,對於上官晨兒的事情根本就一無所知,不過也罷,他有心要瞞我,怎麼可能讓我知道這一切,罷了,罷了,正如尹夫人所講,我不過是一個替代品……
初冬的第二場雪綿綿的飄落下來,
我獨自站在暢遠亭中遙望着遠處,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望見所有與京城相關聯的人事的,在這樣淒冷的時空之中,爲什麼我卻開始看不到未來了。耶律寒彷彿是剛從外面回來,看見我獨站於暢遠亭,便脫下自己的大氅來披到我的身上,那上面依稀還有他殘留的體溫,他把我攬到懷裡去,低聲的問我:“這麼冷的天氣,你爲什麼不呆在屋子裡?”我怔怔的靠在他的懷中,再沒有說一句話,他呼喚我道:“宸兒……”我微微的一愣,擡手把他從我的懷中推開,然後疑惑的看着他,他彷彿也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開口向他坦白上官晨兒的事情,或許,這是一個連他也不願意提及的禁忌,那我又何必說出來令彼此都傷心呢?我擠出一絲微笑來,對他道:“王爺餓了嗎,我給你做鴛鴦炙,好不好?”他還是點了點頭,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對我的行爲起了疑心,我必須要保持謹慎,讓他把剛纔事情徹底的忘掉或是介懷。
蘅蕪居的外殿,殿內的火盆中火炭旺盛的燃燒着,起初我並不適應這樣濃重的炭火味道,又太乾燥,便整日覺得胸口發悶,而他似乎是察覺到一樣,便命人送來了從大宋購得的並沒有任何煙霧的炭火來,對此我本是心懷感激的,可是現在我卻分不清楚,他所做的一切是因爲我,還是因爲上官晨兒。
流川取了我一直用着的烤盤上來,鴛鴦炙,是我母親最喜歡的食物,可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她並不十分喜歡,彷彿是這些可以勾起她一些不好的思緒一般。又薄又嫩的肉片在烤盤上嗞嗞作響,我把烤好的沾了醬汁送到他對面的盤子裡,只是沉默不語。
他並不知道我的心思,就像當時在東宮的門口我看着他的背影卻猜不到他的心思一樣,我一時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或許,我有足夠的能力可以使他忘掉他心目中早已存在而諱莫如深的那個上官晨兒,然後只記得我,靜宸,大宋的福康長公主。
我知道,我的人生還要繼續,不能如我的母親一般永遠活在永無休止的自怨自艾之中,我要爲我的未來作出努力,而不是任其向着不利於我的方向發展。外面的雪洋洋灑灑怎麼也不肯停止下來,用過了晚膳,我站在窗下看着窗外漫天的飛絮一般的冰冷的凝結在眼前。
耶律寒送後面走來環住我的腰,我扭頭便可以看見他伏在我頸間的面容,帶着不安的疲憊與哀傷,彷彿是外面蕭瑟悽迷的天色一般,帶着瑟瑟的寒冷向我襲來,我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裡,並不能挪動自己的身體,我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清醒,是否知道此刻在他懷中的人,究竟是誰?
我從內殿之中拿出我從大宋帶來的馬尾七絃琴來,盤腿坐在他的對面,坐榻上巨大的白色獺兔裘皮毯子從外殿一直延伸到內殿的牀榻上去,我輕輕地將手放在琴絃上,悠然的彈奏起來。舒緩而出的悲傷去掉,帶着我自身的迷惑與耶律寒此時的心境融合在一起,我想,他未必能猜得到我曲調之中蘊含的深意吧,只是隱約覺察到我從內而外所散發出來的荒涼與無奈。
第二日,外面的風雪還沒有停下來,蘅蕪居院子裡開滿的梅花也被積雪厚厚的蓋起來,我查遍王府所有進出物品的賬目,果然發現尹夫人在其中做過的手腳,這一切的做法與宮中那些老嬤嬤如出一轍,果然,可恨之人都有同樣的可恨之處。我派流蘇去把她請來,問她道:“尹夫人,今日我開始檢查王府之中的賬目,發現其中的一批玉器並沒有記賬,你可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尹夫人兀自十分鎮定,答道:“回王妃,最近王府之中事務繁忙,所以奴婢還沒有來得及計入帳中。”我依舊沒有生氣,而是緩緩地道:“哦?是嗎,爲什麼我看着這樣沒有下落的賬目不只這一處呢?”
尹夫人忽而跪倒在地,瑟瑟的道:“請王妃寬恕。”我繼而道:“你想要我寬恕你,便要表現出你的誠意來,讓我真真正正的相信你纔是。”她擡起身體來,跪着到我的耳邊,悄聲的向我敘述者有關於上官晨兒的一切,這是我所預料到的,可是如今真真切切的發生了,還是覺得心裡一絲不安滑過,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不是正確的事情。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一個女子存在於他的身邊,而我也暗自慶幸,自己並不是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子,活着,一切纔會有希望,他並沒有因此而排斥我,這便是我最大的幸運了。上官晨兒生前居住的地方並不能隨意的出入,而是被耶律寒徹底的圈禁起來,我遠遠地看着那個安靜而沉寂的院落,心裡升騰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無奈與悲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