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表厚黑學後,繼續研究,民國九年,創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並繪出甲乙二圖,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同時悟得: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甚麼是詭辯呢?把整個的道理蒙着半面,只說半面,說得條條有理,是之謂詭辯。戰國策士,遊說人主,即是用的此種方法。其時,堅白異同之說甚盛,孟荀生當其時,染得有點此種氣習,讀者切不可爲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學先生,所以我肯說真話。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現象,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孟荀二人,各見一種,各執一詞。甲乙兩圖,都與力學公例不悖,故孟荀兩說,能夠對峙二千餘年,各不相下。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爲一了。孟荀兩說合並,就成爲告子的說法。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任從何方面考察,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爲善,可以爲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成爲性善說。遺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爲性惡說。因爲各有一半的真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爲只佔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着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有人呼我爲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恆、雷民心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呢?因爲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只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制裁。這算是一種公例。我每向人講厚黑學,只消連講兩三點鐘,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這樣想,爲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原故。我赤裸裸的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爲社會不許可。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着一個人,你問他尊齡?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干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於說:“世間盡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世間盡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後來因爲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於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於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志士箴言也。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箴言爲舉世所厭聞,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週末,倡性惡說,後儒非之者多,絕於一人左袒之者,歷一千九百餘年,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我同主張性惡說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箴言爲舉世所厭聞,故敢於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滔滔天下,皆是諱疾忌醫的人,所以敢於言性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捨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纔敢於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纔敢於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啓聖殿,使他老人家藉着厚黑教主的餘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藥也。藥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地打幾針,燒幾艾不可。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當說道:“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爲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鍼灸後,全體暢適,才覺得快。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着人說人話,逢着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爲人話,鬼見之則爲鬼話。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着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着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爲裡,仁義爲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衝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做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於厚,義近於黑,宗吾引繩墨,切事情,仁義之弊,流於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諱疾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鍼灸了一下,醫界就譁然,說他違反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鋪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把衣服脫了,赤條條的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勝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飲之。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針之灸之,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人性是渾然的,彷彿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爲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循着力學公例走的,所以“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體,何能混爲一談?至於你說的‘心理變化’,則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牽涉到體上。”我說:我的話不足爲憑,請看陽明的話。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爲用,則知用之所以爲體矣。”心體即是性,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
告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請問東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請問水之流東流西,能否逃出力學公例?我說:“‘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鑿附會。”
陽明曰:“性,心體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爲體不可見,故只就用上言之,因爲性不可見,故只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又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謂性善者,乃是據情之善。因以斷定性之善。試問人與人的感情,是否純有善而無惡?所以孟子的話,就會發生問題,故陽明易之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意之動即用也,即情也。陽明的學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我從性惡說悟入,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學,等於用手指月,人能循着手看去,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着厚黑學研究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常有人執着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於在我手上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