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五年一月二月
去歲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從我的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增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做篇文字。我說:做則必做,但我做了,你則非刊上不可,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爲民國廿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爲全世界的厚黑年。諸君不信,且看事實之證明。
昔人說:“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至今已二十五年,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國二十五年,在我個人方面,也可說是厚黑年,是應該開慶祝大會的。我想我的信徒,將來一定會仿耶穌紀年的辦法,以厚黑紀年,使厚黑學三字與國同休,每二十五年,開慶祝大會一次,自今以後,再開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國萬年了。我寫至此處,不禁高呼曰:中華民國萬歲!厚黑學萬歲!
去年吳稚暉在重慶時,新聞記者友人毛暢熙,約我同去會他。我說:“我何必去會他呢?他讀盡中外奇書,獨莫有讀過厚黑學。他自稱是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此次由重慶,到成都,登峨眉,遊嘉定,大觀園中的風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獨於大觀園外面,有一個最清白的石獅子,他卻未見過。次迎吳先生,我也去了來,他的演說,我也聽過,石獅子看見劉姥姥在大觀園進進出出,劉姥姥獨未看見石獅子!我不去會他,特別與他留點憾事。”
有人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罵曰:“李宗吾是壞人!”我即還罵之曰:“你是宋儒。”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言之,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言之,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爲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瞭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說。程伊川身爲洛黨首領,造成洛蜀相攻,種下南渡之禍,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講性善,流而爲洛黨,在他們目中視之,人性皆善,我們洛黨,盡是好人,惟有蘇東坡,其性與人殊,是一個壞人。王陽明講致良知,滿街都是聖人,一變而爲東林黨。吾黨盡是好人,惟有力抗滿清的熊廷弼是壞人,是應該拿來殺的。清朝的皇帝,披覽廷弼遺疏,認爲他的計劃實行,滿清斷不能入關,憫其忠而見殺,下詔訪求他的後人,優加撫卹。而當日排擠廷弼最力,上疏請殺他的,不是別人,乃是至今公認爲忠臣義士的楊漣、左光斗等。這個道理,拿來怎講?嗚呼洛黨!嗚呼東林黨!我不知蒼頡夫子,當日何苦造下一個黨字,拿與程伊川、楊漣、左光斗一般賢人君子這樣用!奉勸讀者諸君,與其研究宋學,研究王學不如切切實實的研究厚黑學。研究厚黑學,倒還可以做些福國利民的事。
丙圖
宋儒主張去私,究竟私是個甚麼東西,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子之語來解釋。韓子原文,是“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厶,畫一個圈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爲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這是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外,又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纔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爲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爲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木道:你爲甚麼要吸取我的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爲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問太陽道:你爲甚麼把我向你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爲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的牽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他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滅。
我們從上項推論,繪圖如丙,就可得幾個要件如下:
(1)遍世界尋不出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
(2)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無怪宋儒去私之說,行之不通。
(3)我們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曾繪出甲乙兩圖,說:“心理的現象,與磁場相象,與地心引力相像。”現在討論私字,繪出丙圖,其現象仍與甲乙兩圖相合。所以我們提出一條原則:“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想來不會錯。
我們詳玩丙圖,中心之我,彷彿一塊磁石,周圍是磁場,磁力之大小,與距離成反比例。孟子講的差等之愛,是很合天然現象的。墨子講兼愛,只畫一個人類的大圈,主張愛無差等,內面各小圈俱無之,宜其深爲孟子駁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楊朱主張爲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來,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楊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認爲楊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爲近,豈非很奇的事嗎?這正是孟子的卓見,我非宜下細研究。
凡人在社會上做事,總須人己兩利,乃能通行無礙。孔孟的學說,正是此等主張。孔子所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學》所說:“修齊治平。”孟子所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等語,都是本着人己兩利的原則立論。叫儒家損人利己,固然絕對不做,就叫他損己利人,他也認爲不對。觀於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問,和孟子所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語,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來,此等主張,最爲平正通達。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捨去我字,成爲損己利人之行爲,當然爲孔門所不許。
楊子爲我,是尋着了中心點,故孟子認爲他的學說,高出墨子之上。楊子學說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貴,存我爲貴;力之所賤,侵物爲賤”四語(見《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我,把他存起;同時知道,他人也有一個我,不去侵犯他。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然而尚爲孟子所斥,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爲儒家的學說,是人己兩利,楊子只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失去人我之關聯。孔門以仁字爲主,仁字從二人,是專在人我間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於人人。所以楊子學說,亦爲孟子所斥。
我因爲窮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圖,據三圖以評判各家之學說,就覺得若網在綱,有條不紊了。即如王陽明所講的“致良知”,與夫“知行合一”,都可用這圖解釋。把圖中之我字作爲一塊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離心向心兩種力量。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愛之心而言,是一種引力;陽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遠,兩種力量俱具備了的。故陽明的學說,較孟子更爲圓通。陽明所謂致良知,在我個人的研究,無非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上罷了。
王陽明講“知行合一”,說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這個道理,用力學公例一說就明白了。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着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線的終點,兩點俱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着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爲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爲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爲一事,即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感應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判定同性異性後,纔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即知即行”的現象。
歷來講心學者,每以鏡爲喻,以水爲喻,我們用磁電來說明,尤爲確切。倘再進一步,說:“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一源。”講起來更覺圓通。人事與物理,就可一以貫之。科學家說:“磁電見同性自然相推,見異性自然相引。”王陽明說:“凡人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說:“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吃乳吃糕餅,見哥哥近前來,自然會推他打他。”像這樣的講,則致良知也,厚黑學也,就成爲一而二,二而一了。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外面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我們曠觀宇宙,即知天然現象,無一不是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的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等於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辦得到?只好承認其私,提出生存二字爲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夠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學所以不得不作,閱者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楊朱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他說道:“智之所貴,存我爲貴”,即是“各遂其私”的說法;同時他又恐各人放縱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着即說:“力之所賤,侵物爲賤。”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施之現今,最爲適宜,我們應當特別闡揚。所以研究厚黑學的人,同時應當研究楊朱的學說。楊氏之學,在吾道雖爲異端,然亦可借證,對鈍根人不能說上乘法,不妨談談楊朱學說。
地球是一個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兩種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們視覺之外,只能看見他引而向內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說地球有引力,不能說地球有推力。人心猶如一塊磁石,是具備了引之推之兩種力量,由這兩種力相推相引,才構成一個社會,其組織法,絕像太空中衆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賊相害,是出於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擴充出來,可以造成戰爭,擾亂世界和平;殊不知人類由漁獵,而遊牧,而農業,而工商業,造成種種文明,也由於一個私字在暗中鼓盪。斯義也,彼程朱諸儒,烏足知之!此厚黑學所以爲千古絕學也。
厚黑二字,是從一個私字生出來的,不能說他是好,也不能說他是壞,這就是我那個同學朋友謝綬青跋《厚黑學》所說的:“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爲善則爲善人,用厚黑以爲惡,則爲惡人……。”我發明厚黑學,等於瓦特發明蒸汽,無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車,駕駛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駕駛不得法,就會跌下巖去。我提出“厚黑救國”的口號,就是希望司機生駕駛火車,向列強衝去,不要向前日朝巖下開,也不要在街上橫衝直撞,碾死行人。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這是科學家公認的定律。吾人之性靈,算是一種能力,請問:其生也從何而來,其死也從何而去,豈非難解的問題嗎?假定: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這個問題,就可解釋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質,變爲吾身之毛髮骨血,同時地球之磁電,變爲吾之性靈;其死也,毛髮骨血,退還地球,仍爲泥土,是謂物質不滅。同時性靈退還地球,仍爲磁電,是謂能力不滅。我們這樣的解釋,則昔人所謂“浩氣還太虛”,所謂“天地有正氣,下爲河嶽,上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所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種種說法,就不是得空談了。倘有人問,靈魂是否存在?我們可以說:“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爲泥土,性靈化爲磁電,可謂之靈魂消滅。然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即謂之靈魂尚存,亦無不可。性靈者吾人之靈魂也,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性靈與磁電,同出一源。我所繪甲乙丙三圖,即基於此種觀察生出來的,是爲厚黑哲學的基礎。至於實際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認爲合理,就寫出來,是之謂宗吾。
我雖講厚黑學,有時亦涉獵外道諸書,一一以厚黑哲理繩之。佛氏說:佛性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無邊際,無終始;楞嚴七處徵心,說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我認爲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則佛氏所說,與太空磁電何異?佛說:“本性圓融,周遍法世。”又說:“非有非無。”推此與磁電中和現象何異?黃宗羲著《明儒學案》自序,開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龍自序爲學之次弟雲:“程子謂:‘心要在腔子裡’,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耶?覓注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以爲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也。”我們要解釋黃高二氏之說,可假定宇宙之內,有一致靈妙之物,無處不是灌滿了的。就其灌滿全身軀殼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滿宇宙言之,名之曰磁電,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電,其途雖殊,終有溝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西人發明催眠術,發明無線電,也是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這即二者溝通之初基。
我們把物質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我們的身體,是物質集合而成,也即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心理的變化,逃不出磁電學的規律,逃不脫力學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