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成爲厚黑教主者,得力處全在不肯讀書,不惟西洋譯本不喜讀,就是中國書也不認真讀。凡與我相熟的朋友,都曉得我的脾氣,無論甚麼書,抓着就看,先把序看了,或只看首幾頁,或從末尾倒起看,或隨在中間亂翻來看,或跳幾頁看,略知書中大意就是了。如認爲有趣味的幾句,我就細細的反覆咀嚼,於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別個地方去了。無論甚麼高深的哲學書和最粗淺的戲曲小說,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視之,都是一樣讀法。
我認爲世間的書有三種,一爲宇宙自然的書,二爲我腦中固有的書,三爲古今人所著的書。我輩當以第一種、第二種融合讀之,至於第三種,不過藉以引起我腦中蘊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證而已。我所需於第三種者,不過如是。中國之書,已足供我之用而有餘,安用疲敝精神,讀西洋譯本爲?
我讀書的秘決,是“跑馬觀花”四字,甚至有時跑馬而不觀花。中國的花圃,馬兒都跑不完,怎能說到外國?人問:“你讀書既是跑馬觀花,何以你這《厚黑叢話》中,有時把書縫縫裡細微事說得津津有味?”我說:“說了奇怪!這些細微事,一觸目即刺眼。我打馬飛跑時,瞥見一朵鮮豔之花,即下馬細細賞玩。有時覺得芥子大的花兒,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書縫縫裡細微事,也會跳入《厚黑叢話》中來。
我是懶人,懶則不肯苦心讀書,然而我有我的懶人哲學。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項羽,七十餘戰,戰無不勝,到了烏江,身邊只有二十八騎,還三戰三勝。然而他學兵法,不過略知其意罷了。古今政治家,推諸葛武侯爲第一,他讀書也是隻觀大略。陶淵明在詩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讀兵書者莫如趙括,長平之役,一敗塗地。讀書最多者莫如劉歆,輔佐王莽,以周禮治天下,鬧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選》的李善,號稱書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書這個東西,等於食物一般,食所以療飢,書所以療愚。飲食吃多了不消化,會生病,書讀多了不消化,也會作怪。越讀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謂書呆子是也。王安石讀書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讀書不消化,纔有洛蜀之爭。朱元晦讀書不消化,纔有慶元黨案,纔有朱陸之爭。
世界是進化的,從前的讀書人是埋頭苦讀,進化到項羽和諸葛武侯,發明了讀書略觀大意的法子。夫所謂略觀大意者,必能瞭解大意也。則並大意亦未必瞭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進化到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則並大意亦未必瞭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並且不好讀書。將來再進化,必至一書不讀,一字不識,並且無理可解。嗚呼,世無慧能,斯言也,從誰印證?
我寫《厚黑叢話》,遇着典故不夠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人問:何必這樣幹?我說:自有宇宙以來,即應該有這種典故,乃竟無這種典故出現,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個所以補造化之窮。人說:這類典故,古書中原有之,你書讀少了,宜乎尋不出。我說: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晝夜擺在面前,舉目即見。既是好典故,我寫《厚黑叢話》時,爲甚躲在書堆中,不會跳出來?既不會跳出,即是死東西,這種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說:“你主張思想獨立,講來講去,終逃不出孔子範圍。”我說:豈但孔子,我發明厚黑學,未逃出荀子性惡說的範圍;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猶湍水也”的範圍;我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範圍;格外還有一位說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範圍。
宇宙真理,明明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夠細心觀察,得出的結果,俱是相同。我主張思想獨立,揭出宗吾二字,以爲標幟,一切道理,經我心考慮而過。認爲對的即說出,不管人曾否說過。如果自己已經認爲是對的了,因古人曾經說過,我就別創異說,求逃出古人範圍。則是:非對古人立異,乃是對我自己立異,是爲以吾叛吾,不得謂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釋迦也,甚至村言俗語,與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爐而冶之,無畛域,無門戶,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謂宗吾。
宗吾者,主見之謂也。我見爲是者則是之,我見爲非者則非之。前日之我以爲是,今日之我以爲非,則以今日之我爲主。如或迴護前日之我,則今日之我,爲前日之我之媽,是曰奴見,非主見,仍不得謂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不笑不足以爲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張信徒也,皆達爾文諸人信徒也,一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破口大罵。吾因續老子之語曰:“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不罵不足以爲道。”
日前我同某君談話,引了幾句孔子的話。某君道:“你是講厚黑學的,怎麼講起孔子的學說來了?”我說:從前孔子出遊,馬吃了農民的禾,農民把馬捉住。孔子命子貢去說,把話說盡了,不肯把馬退還。回見孔子,孔子命馬伕去,幾句話說得農民大喜,立即退還。你想:孔門中,子貢是第一個會說的,當初齊伐魯,孔子命子貢去遊說,子貢一出而卻齊存魯,破吳霸越。以這樣會說的人,獨無奈何農民何。其原因是子貢智識太高,說的話,農民聽不入耳,馬伕的智識與之相等,故一說即入。觀世音曰:應以宰官身得度者,現宰官身而爲說法。應以婆羅門身得度者,現婆羅門身而爲說法。你當過廳長,我現廳長身而說法,你口誦孔子之言,我現孔子身而說法。一般人都說:“今日的人,遠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錯。鄙人雖不才,自問可以當孔子的馬伕,而民國時代的廳長,不如孔子時代的農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談些“謹防你把寫入《厚黑叢話》!”我說:“兩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配享厚黑廟的,兩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廟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來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我有個六十六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寫入《厚黑叢話》第一卷。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餚饌,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鑑》。我詫異道:“你怎麼幹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註文選,相臺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鑑》,以完夙願而垂示子孫。”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爲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幹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爲庖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幹這個生活。須知:古今幹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若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讀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鑑》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爲然,說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薰、蒸、烘、爆、烤、醬、酢、滷、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爲一種教科書。但滋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爲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餘言,乃着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遊到川,精於治饌,爲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制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爲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後賞以四品銜,供職光祿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餚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向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衆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爲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近有某君發行某種月刊,叫我做文一篇。我說:我做則做,但有一種條件,我是專門講厚黑學的,三句不離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則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嚇,婉言辭謝。我執定非替他做不可,他沒法,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讀者只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章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干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爲證。壽文曰:
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徵文啓事雲:“知舊矜之而錫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其年之延,多爲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益不可仰矣。”等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慾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爲獻。
民國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見着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卿、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他認爲瘋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着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下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着。’”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妄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哪知他信道不篤,後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幾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會想及四川李瘋子的學說否?宣佈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作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忿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系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爲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在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云:“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官。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殘。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雲:“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臥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愈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鐵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着,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着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恆、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瞭的認識了,獨不解何以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亦獲享此高壽,足徵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幹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者遠隔數千裡,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文,爲慧生兄慶,兼爲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也。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後來我在重慶,遇着慧生侄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你們都八九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骷髏不過愈瘧疾而已,陳琳檄文不過愈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補丸、蔘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後,我在成都會着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爲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而現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爲之慶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歷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爲難,中有云:“復不肯,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請名人題跋,以爲信道不篤者戒。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最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爲“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爲米癲,我是否癲?請質之子瞻。”東坡笑曰:“吾從衆。”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衆。”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歷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