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逆子,又做了什麼?去,拿鞭子來——”沈青雲氣的用力一拍桌子,桌案上的骨瓷杯子一下蹦起老高。
虧得旁邊的裘氏一下扶住,柔聲勸道:
“老爺莫要如此,大公子回來了是喜事啊。這孩子自來性情執拗,又經常在外行走,性情頑劣些也是正常,如何一見面就這麼喊打喊殺的?你做爹的不心疼,我這做孃的可還捨不得呢。”
口中說着,又忙着幫沈青雲揉胸口。
沈青雲長長的吐出口鬱氣:
“慈母多敗兒,都是你慣得他!只他心裡何嘗把你我當成至親?”
眼下還得想法子讓那孽障主動放棄世子之位,倒是不好這會兒翻臉。
罷了,待得這件事了了,總得把他趕回安州府,眼不見心不煩爲好——
父親不是最疼這個孽障嗎?索性讓他永遠陪着他老人家好了。
“國,國公爺——”那家丁忽然臉色慘白,便是跪在地上的身子也開始瑟瑟發抖。
沈青雲擡頭瞧去,可不正是一輛驢車,正大搖大擺的停在主院外面。
驢車的後面遠遠的還墜着幾個鼻青臉腫的護院。
坐在前面的張青已是麻利的從車上跳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探手去扶沈青雲下車——
自家老大,可不能讓人怠慢了。竟是要善盡小廝的職責。
後面跟着的陸安卻是有些疑惑——以那張青在江湖裡的地位,待大公子也太過客氣些了吧?
瞧着不像是平輩論交的兄弟,倒是和尋常官府的上下級相仿。
當然和那些小吏不同的是,張青對大公子恭敬之外更有着全然的維護之意。
驢車車伕也跟着下來,瞧着周圍金碧輝煌宛若仙境一般的亭臺樓閣,嘴巴再一次睜大。
看國公爺臉色越發鐵青,陸安忙上前一步,拉了拉車伕:
“這裡沒你的事了,還不快走——”
那車伕回神,忙不迭拉了驢車轉頭就走。
“把車錢結了。”沈承沉聲道,“另外再拿六兩銀子,讓車伕大哥治傷用。”
車伕再沒有想到,還有這等意外之喜,那可是六兩銀子啊,頂上自己半年的車錢了,太過激動之下,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不住磕頭:
“謝謝公子爺,公子爺真是菩薩下凡,佛祖一定會保佑公子爺長命百歲,公侯萬代……”
陸安聽得額頭直抽抽,並不敢拂逆沈承的意思,低着頭應了。
沈承這才整整衣衫,淡然衝沈青雲道:
“國公爺。”
沈青雲臉一黑——
六年前老國公爺病重時,沈青雲想讓老國公爺上一道遺表,請皇上允准立沈佑爲世子,卻被拒絕,不忿之下,和老國公大吵一架,負氣而去,怎麼也沒料到,老國公當夜就離開了人世。
得到消息的沈青雲當時就蒙了,既後悔當日不該和病中父親爭執,更擔心事情傳出去,被有心作爲攻訐自己的把柄,一時竟是焦頭爛額。
誰這怕什麼來什麼,沈承竟是當着皇家使者的面鬧了起來——
到現在沈青雲都在奇怪,事情怎麼就會那麼寸。明明之前沈承一直不在府裡,本來還合計着,這個長子不會來最好,正好以不孝的名聲剝奪了他繼承爵位資格。
誰想他不但及時回來了,還正好和皇上的人前後腳到達。
沈青雲當時就嚇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送走了特使,父子兩個卻也翻了臉。
沈青雲氣急之下,甚而奪了把劍就去戳沈承,本想着這個逆子定不會乖乖受了的,誰想他就那麼直挺挺的站在老國公爺的靈柩前,任沈青雲一劍刺到了胸膛裡。
就那麼一身是血的瞪着沈青雲。
那般如厲鬼恨不得擇人而噬的,直把個沈青雲嚇得心神俱裂,生生做了足足半年的噩夢,每次夢裡都是沈承手持利刃,一下扎進了自己心窩。
從那之後父子算是徹底反目。
沈青雲索性直接以孝道的名義把沈承打發回了安州府。
從那之後,父子兩人就很少見面,即便見了,沈承也沒有再叫一聲父親,而是和不相干的人般,以國公爺稱呼。
只沈承這麼主動回府還是破天荒頭一遭。難不成是在外惹了什麼禍事,逼不得已回府避難的?
沈青雲無比挑剔的在沈承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本是天青碧的湖綢直生生穿成了灰撲撲的顏色,這一身髒兮兮的模樣,還真就襯個驢車罷了,要說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子,他不嫌害羞,自己還嫌丟人呢。
枉費了沈家的高貴血脈,生生是個地痞無賴還差不多。
也不知爹爹當初怎麼就豬油蒙了心,寧肯和自己翻臉也要讓他得了爵位去。
若非想着還要讓沈承知難而退,自動放棄,沈青雲恨不得這會兒就把人給攆出去——
當初敢以下犯上,和自己這當老子的對着幹,就應該能想到今日的情形。
更過分的是這般不堪情形下,還敢這麼給自己甩臉子!
當下越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聲喝到:
“孽障,你回來做什麼?”
裘氏忙上前勸解:
“國公爺息怒,瞧瞧大公子,怎麼就憔悴成這樣了?”
口中說着已是開始拭淚:
“大公子莫要再犟,國公爺眼下年紀大了,就越發的掛心孩子,你一走這麼些時日,也沒有一點兒消息,國公爺難免心裡有氣,只父子哪有隔夜仇?你是小輩的,就給你爹陪個不是罷了……”
那般溫婉的模樣,盡顯大家夫人的氣度。偏是字字句句把沈承定位在了不孝子的位置上。
張青瞧得牙酸,心說這些貴族世家還真是累,罵個人都要拐這麼多彎,哪像自己娘,一個不高興,直接掂起掃把能追着自己圍着家裡跑幾圈。
沈承卻是理都沒理裘氏:
“有一件事要國公爺出面,這裡卻不是說話之所。國公爺,請。”
沈承神態過於理所應當,特別是那般隨心所欲的氣勢,彷彿他是什麼了不得的客人相仿。
沈青雲竟是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順着沈承的意思就往書房而去。
走了幾步醒過神來,臉色瞬時變得鐵青,卻不好再拐過來,當下一甩袖子:
“孽障,你過來吧。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事!”
徑自搶上前一步,去了書房。
沈承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雖是一身布衣,愣是比沈青雲這個國公爺還有威勢。
至於裘氏,卻是根本沒想到,竟會就這麼被無視,甚而沈青雲都被帶的忘了給自己解圍,一時臉色清白交加、羞怒不已。
至於陸安等一干下人,早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夫人那般好面子的,如今吃了這麼個沒趣,心裡不定怎麼恨呢,一時後悔不已,恨不得立時從原地消失纔好。
那邊沈青雲已是進了書房,徑直在中間的楠木椅子上坐了,冷着臉道:
“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事?”
這般居高臨下又含着不屑的口吻,竟彷彿紆尊降貴和什麼見不得人的老鼠說話相仿——
父子多年,沈青雲最清楚怎麼樣才能讓這個兒子傷的最深。
沈承卻是神情淡然,便是沉悶的聲調也和之前一般無二:
“我這麼大了,也該成親了,還請國公爺幫着籌備。”
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偏是令得沈青雲先是一僵,不覺有些發寒——
這般冷漠的聲調,和自己之前設想差的太多了吧?
繼而大怒——這叫什麼話?求自己辦事,還這麼理直氣壯?
轉而又覺得哪裡不對——
怎麼自己手裡除了僅餘的老國公爺強迫這個兒子答應的一個承諾和他的婚事,好像就再沒有什麼可以左右他的了?
想到此處,不由得就有些心煩意亂,總覺得好像有什麼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要發生了。
卻也好奇,以沈承憤世嫉俗的性子,還想着這個兒子不定怎麼浪蕩蹉跎一生呢,倒沒想到竟還會有成家的念頭。
一時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他看中了哪家女子?
轉而一哂,以沈承的眼界和經歷,又能認識什麼好人家的女子?
當下皺眉道:
“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哼了一聲斥道:
“即便你文不成武不就,好歹是英國公府的公子,若是墮了國公府的名頭……”
文不成武不就?沈承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笑意。
這句話說自己這位父親大人最形象吧?
明明是武將功勳之後,卻偏要投皇上所好,鎮日裡行些文人舞文弄墨的事情,偏是最終,科舉上卻是沒有絲毫作爲,還是謀了個武將的職位。
“說不說?不說就算了。”沈青雲猛一拍桌子——沈承的模樣生的和老國公極像,尤其是方纔這副睥睨天下的冷傲和諷刺之意,讓沈青雲看的又是煩躁又有些不安。
沈承也無意和他多說,當下一仰頭,無比清晰的吐出了個名字:
“楊澤芳。”
瞧見沈青雲一副茫然的模樣,緩緩吐了口氣:
“我想求娶,太子賓客,楊澤芳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