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華珠偷吻,流風的大禮

聽到瓷器砸落在地並碎裂的聲音,屋內三人齊齊朝門口看去。就見身着褐色錦衣的盧高蹲下身,開始撿碎裂的瓷片。

陳嬌上前,一把拉過他:“怎麼這麼不小心?行了行了,叫下人收拾吧!”

吳氏原本是在膳房準備飯菜,有幾個菜式拿不定主意便過來請華珠示下,剛問完要走,便碰到這項動靜,忙走過去蹲下:“奴婢來撿!”

盧高的手微微一抖,在一塊尖銳的瓷片上劃破了食指,鮮血溢出,他沙啞着嗓子丟了句“我先回屋清理一下”,隨即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等等我!”陳嬌衝門口喊了一嗓子,又回頭對華珠抱歉地笑道,“我先出去一下,你們先弄,我馬上過來。”

華珠莞爾一笑:“盧夫人去忙吧。”

二人走後,吳氏揪住衣角道:“是不是我衝撞那位大人了?那位應該就是京城來的盧大人吧?”雖沒看清他樣子,但與盧夫人這麼親密的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華珠當時就坐在桌邊包餃子,面對着門的方向,可她聽到了碎裂的聲音才擡眸,所以沒看清盧高爲何把碗弄掉了。實際上,他連盧高的容貌也沒看清。想了想,華珠寬慰道:“應該只是手滑,你別往心裡去。”

吳氏揉着衣角,很窘迫的神色:“第一次我衝撞了盧夫人,這一回又險些衝撞了盧大人,我……我……我大概與這些當官兒的八字相沖,待會兒萬一我也衝撞提督大人就不妙了。”

華珠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勉強她,就問道:“行,反正不管提督大人吃的怎麼樣,我都幫你問問,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大兒子叫盧永志,二兒子叫盧永富。”

陳嬌跟着盧高回了屋,盧高走得略快,陳嬌有點兒跟不上,回了房,香汗都累出來了。

想着盧高一定是傷得非常嚴重,纔會健步如飛地趕回房,當下也顧不得喘氣兒,便拿來帕子和金瘡藥,爲盧高護理傷口。

“嘖嘖嘖,真深啊,怎麼搞的?都見到肉了,你平時不是挺沉穩的嗎?”

盧高蒼白着臉,淡淡一笑:“我剁肉,手上沾了豬油,一個沒拿穩就掉了,沒嚇到你們吧?”

陳嬌嬌嗔地笑了笑:“你當我和年小姐是紙糊的?又不是赤焰的鬼魂來了,能嚇到我們?”

“以後不要再提赤焰了,太子傷成那樣回京,誰知道會不會出什麼變故?禍從口出,朝廷的事兒你別放在嘴邊嚼。”盧高半沉着臉提醒道。

陳嬌爲他擦了金瘡藥,用紗布包好,說道:“知道啦。誒,看你這手怕是包不得餃子了,得,待會兒我們弄完了直接叫你來吃,你先歇會兒吧。”

盧高垂下眸子,眨了眨眼,語氣如常地問道:“對了,我剛聽你說年小姐,是不是就是總跟着咱們提督大人一起破案的年小姐?”

陳嬌將金瘡藥收回牀頭櫃:“可不就是她?提督大人叫了她來吃團年飯,我估摸着,她與提督大人關係不一般。”

盧高凝思了一會兒,又問:“她和那位看起來……年紀有些大的媽媽是什麼關係?”

陳嬌的眼底掠過一絲不屑:“你說那個吳媽媽啊,吳媽媽是她院子裡的下人,很會做菜,她帶過來討好咱們提督大人了。”

盧高的瞳仁左右一動:“討好提督大人,這麼說,她會做福建菜了,她是福建人?”

“聽口音就知道了,絕對是福建人。我差點兒忘了,你老家也是福建的。剛認識那會兒,你一口福建口音,差點兒沒把我笑死。飯(換)衣服啦,灰(飛)黃騰達啦,的啦的啦一大堆。”講着講着,陳嬌忍不住笑了起來。

盧高陷入沉默,沒說話。

陳嬌自顧自地笑着,沒注意到丈夫的表情:“也虧得你跟提督大人是老鄉,他才這麼器重你我。我父親說了,別看琅琊離京城遠,但琅琊鍛鍊人,很多朝廷重臣都是打琅琊歷練出來的,好好幹完這一任,指不定就又有什麼機遇了。你啞巴了?怎麼不說話?”

盧高一把摟住妻子的纖腰,讓她坐在了自己腿上,三十多歲的她皮膚細膩得跟小姑娘似的,除了眼角有一點笑出來的魚尾紋,別的地方都非常完美。盧高抱緊了她道:“除了想你,還能想什麼?”

“你呀!一把年紀了,老不正經!”陳嬌嗔了他一眼,微微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來,“下個月你有空嗎?”

盧高撫摸着妻子的手道:“要看哪一天,怎麼了?”

“陪我去一趟陸家。”

“陸家?”盧高疑惑地看向了妻子。

陳嬌側目,笑着對上他的注視:“就是專門給女人看病的。我在京城就打聽了,陸家有個特別厲害的陸大娘,專治不孕症,我想找她看看。”

盧高笑了笑:“你又沒有不孕,咱們不是有孩子嗎?”

陳嬌靠在他肩頭,輕聲道:“我想再要個兒子,女兒再好,終究是要嫁人的。”

兒子……

盧高眉頭一皺,面容出現了瞬間的扭曲。

陳嬌去流音閣的偏房時,廖子承、流風和七寶都來了,幾人圍坐一桌,和華珠一起,有滋有味兒地包着餃子。都不是常下廚的人,包出來的餃子千奇百怪。七寶的個頭兒大,扁扁的像扇貝;年小姐的個頭兒小,圓圓的像丸子。流風倒是捏得非常認真,手法與提督大人的相同,連用筷子夾完餡兒左右捻一下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不過也就是一板一眼地學學而已,做出來的東西卻是沒法兒看的,只有提督大人做出來的才稱得上精品,若非知道提督大人來自福建,她都要懷疑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唉,這樣一個上得了朝堂,下得了廚房又英俊得天怒人怨的男人,真是叫人眼紅啊。

陳嬌暗暗一嘆,笑着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兩刻鐘後,七寶端着餃子去了小廚房,等他把煮熟的餃子呈上來時,吳氏在大膳房做好的菜也被芸丫送了過來:佛跳牆、炒西施舌、雞絲燕窩、沙茶燜鴨塊、桔汁加吉魚、鯉魚躍龍門……一共十六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菜餚。

盧高也來了膳廳,與廖子承、華珠等人一起用膳。外面,丫鬟婆子媽放起了鞭炮和煙花,伴隨着嬉鬧聲傳了進來。

這是華珠第一次面對面與盧高接觸,聽說他朝廷派下來,協助廖子承整頓水師的,目前任四品副參領,但主要負責文案、資料和軍民關係的工作。他是那種很典型的中年官員,清瘦、山羊鬍、精明的眼睛、溫和的微笑,看着非常平易近人,也非常老實,但心眼兒絕對不少。

“手傷無礙了?”約莫是過年的氣氛太好,廖子承問花時,臉上帶了淡淡的笑容。

盧高拱了拱手,爽朗地笑道:“多謝大人記掛,無礙了。”

幾人圍着大圓桌坐下,開始用膳。大家包的餃子形態各異,一眼就能分辨,差不多是誰的餃子進了誰的肚子,除了華珠的。她的“小丸子”全被廖子承撈了去,而她和流風非常榮幸地吃了全場唯一正常的提督牌餃子。

盧高舉杯,看向廖子承,滿眼笑意:“承蒙朝廷安排,卑職方能追隨大人左右。這一路追隨大人從長安到琅琊,所見所聞竟超出畢生想象。大人愛民如子、斷案如神,實乃朝廷之福、百官之福、萬民之福,卑職相信,無需多久,大人就能將琅琊水師治理妥當!能替大人鞍前馬後,是我盧高的榮幸!我敬大人一杯!”

廖子承端起酒杯,與他碰了碰,微微揚起脣角:“以後還請盧參領多費心,也勞煩盧夫人多費心。”

陳嬌忙舉杯敬酒:“能跟隨大人左右,是我們的榮幸。”

三人來來去去,客套話講了一大通,華珠就發現,原來廖子承挺會混官場的,還以爲他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腸子,禁不住官場的烽火硝煙呢,可怎麼越看他與盧高敬酒來敬酒去,像跟老油條似的?難不成以前當過官?算了,應該是跟廖大人耳濡目染的吧。

廖子承給流風夾了三筷子青菜,再夾第四筷子時,流風不樂意了。他是肉食動物,最討厭吃青菜,也討厭吃水果。

廖子承就輕聲說道:“過年了,你長了一歲,青菜也要多吃一點。”

流風摸了摸臉上的黑色面具,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最終悶頭吃了。

用晚膳,幾人坐到暖閣,男人下棋飲茶,女人剪窗花。

盧高看着剪得很認真的華珠,和顏悅色地問道:“年小姐是福建哪裡人?”

華珠剪了一個小紅兔,舉眸看了看盧高,微笑道:“建陽。”

廖子承與流風下着跳棋,落下一顆藍色珠子,說道:“盧大人也是福建人,福州?”

盧高笑道:“是啊,我是福州人,提督大人記性真好。”又看向華珠道,“不知年小姐的令尊是……”

華珠又拿起一張紅紙,看了廖子承一眼,咔擦咔嚓剪了起來:“南平府臺,年政遠。”

盧高垂眸,眸光一閃,又看着華珠笑道:“我家中有個女兒,與年小姐同歲,看到年小姐我總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不過她沒年小姐這麼聰明,也沒年小姐這麼漂亮。女兒像娘,顏二姑奶奶一定也是一位驚才豔豔的女子。”

不都說女兒像父親,兒子像母親嗎?華珠眨了眨眼,說道:“我是庶女。”

陳嬌弱弱地瞪了丈夫一眼,這樣的話問出來了多尷尬。

盧高果真露出一抹訕訕的笑來,就對陳嬌吩咐道:“我記得咱們從京城帶了一對卷芯楓葉金釵,正適合送給年小姐的孃親。”

“我娘過世了。”華珠蹙了蹙眉,這個盧高,今兒怎麼老是問一些可能會觸及她傷疤的事兒?

廖子承斜睨了盧高一眼。

盧高拍了拍自己額頭,賠罪道:“抱歉,我多話了。”

不知者無罪,華珠釋然地笑了笑:“說來也巧,我娘也姓盧呢。”

“哦?這麼巧?”盧高的眼底閃動起一絲絲不難察覺的興趣,在燭光下看來,格外亮堂,“人都說,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哇!哈哈,我們也是親戚呢!”

陳嬌看着丈夫笑,自己也跟着笑了:“朝中除你之外,還有兩位盧大人呢,你怎麼不跟他們攀攀親?”

唉,其實她真的有個舅舅姓盧,不過她一次也沒見過,大夫人與絳珠又都不許她與盧家有往來,也不知舅舅和舅母怎麼樣了。

這邊,華珠與陳嬌剪着窗花兒,時不時與盧高笑談幾句。另一邊,廖子承與流風下了幾盤棋。七寶嘴饞,坐在爐子旁,烤薰乾的鹿肉吃。一屋子,歡聲笑語。

膳房內,吳氏蹲在門口,捧着碗吃飯,熱乎乎的飯菜,被風一吹便涼了半截。吳氏扒了一口,吞進嘴裡。想起死在海底的兩個兒子,眼眶一熱,落下兩顆豆大的淚。

吳氏擡起粗糙得滿是細小口子的手,擦了擦眼睛,繼續吃飯。

屋內,傳來芸丫與丫鬟婆子們行酒令的聲音,嘻嘻哈哈的,歡快極了。

曾幾何時,他們家也這麼熱鬧。

公公婆婆、叔伯妯娌、丈夫孩子,還有那個漂亮的小姑,都圍在一個小屋裡,烤火、剪窗花、守歲。

但是現在,這一切的一切都沒了。

他丈夫死在了京城的某個角落,兒子葬身了冰冷的海底,兒媳死了一個,跑了一個,她呢?也一隻腳踏進墳墓了。

心口傳來劇痛,吳氏按住了衣襟。

要撐下去,夙願得償之前,一定要撐下去。

陳嬌與盧高離開後,廖子承叫七寶也帶流風下去歇息。

溫暖的房間,開了一株清幽的劍蘭。

華珠脫了鞋子,跪在炕內,將剪下的窗花一張張貼在窗戶上。

身後,那優雅閒適的男子,微眯着眼,定定地看着她。

從她烏黑的發到白皙的頸,從她素白雪絨薄襖到粉紅的裙,又從她纖細的柳腰、渾圓的臀,到三寸金蓮般的小腳。

華珠不知自己成了某人眼中的風景,貼完茶几上的最後一張窗花後,笑着轉過身來。

那一抹動人的笑,像黎明第一縷晨曦,金燦燦的,能一直耀到人心底。

廖子承的目光微微一動,淡道:“貼完了?”

華珠點頭,拿出小冊子,翻了翻,又塞進荷包,看他心情不錯的樣子,就揚起笑臉問道,“我剪的窗花很漂亮吧?”

廖子承錯開視線,隨手拿起一粒花生:“貼得跟女人的屋子似的!”

唉,想從他那兒得到半句讚賞簡直比登天還難,算了,這輩子甭指望了。華珠跳下地,穿了鞋子在小爐子邊坐下,將一個鮮嫩嫩的橙子烤了上去。

廖子承蹙眉:“這是什麼吃法?”

“我小時候氣管不好,老愛咳嗽,父親就問了個偏方,把橙子切開,撒上鹽,放鍋裡蒸一蒸,說能鎮咳。吃多了,久而久之,我再也吃不慣生冷的橙子了。”華珠語氣輕快地解釋。

“想你父親了?”廖子承偏頭看向她,問。

華珠用火鉗撥了撥炭火:“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福建。”

“琅琊不好?”

“好是好,不過我終歸是寄人籬下,不比家裡自在。”

“回去了,不會想你姐姐?”

“那我也不能一輩子跟她過,我總有一天會嫁人的。”話落,才覺得跟一名未婚男子講這樣的話題有些不妥,爲避免尷尬,華珠話鋒一轉,“今天的菜很好吃吧?”

“還行。”漫不經心的口吻。

但華珠明白,這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華珠翻了翻被差點兒被烤糊的橙子,試探地問道:“今天是吳媽媽做的菜。吳媽媽就是你送我披風那晚,我在顏府門口碰到一名很可憐的婦人。她兩個兒子都在六年前的海戰中陣亡了,但烈士墓碑上沒有他們的名字,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具體原因?”

廖子承看了她一眼:“叫什麼?”

“盧有志和盧永富。”

“也姓盧?”廖子承一不小心捏碎了手裡的花生。

華珠點了點頭,睜大氤氳了一層水汽的眸子道:“是啊,很巧對不對?看在他們跟我娘同姓的份兒上,你叫人查一下吧。或者,我親自翻檔案也成,只要你不怕我不小心翻到什麼軍事機密。”

“七寶。”廖子承對着門外喚了一句。

七寶入內,嘴上還有沒擦掉的油兒,八成又吃什麼東西了:“公子,您有何吩咐?”

廖子承淡淡吩咐道:“叫盧高把六年前陣亡的軍士檔案,節後送到我這裡來。”

“是!”七寶鄭重地行了一禮,退出房間。

“佛龕……最近沒什麼動靜吧?”

“沒。”

華珠就想到了釋迦摩尼的血淚,皺了皺小眉頭問:“你看啊,冷柔從古井消失、王恆從馬車消失、赫連笙從火焰中消失,看起來真的很像鬼神作祟,但其實就是一些很簡單、但很不容易被拆穿的障眼法。你說,你的佛龕會不會……跟他們的情況有異曲同工之妙?”

廖子承不假思索地說道:“不會。”

“這麼肯定?”華珠一臉不贊同地看着他。

“冷柔消失、王恆消失、赫連笙消失,必要條件是他們的空間並未被封死。”廖子承走入裡間的臥房,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三尺高的長方形鐵箱子和一個類似於鐵匠所用的工具箱,“現在,你把這個櫃子打開。”

華珠走到桌子旁,仔細端詳起這個盒子。看起來很普通,沒有花紋,只在右邊有個金色小圓塊兒,中間打了一個孔,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華珠探出手,試圖掰開它的蓋子。誰料,明明沒有上鎖的櫃子卻怎麼掰也掰不開。

華珠疑惑地問:“用膠黏上了?”

廖子承如玉修長的手指指了指那個金色圓孔,又揚了揚一把形狀怪異的鑰匙。

華珠杏眼圓瞪:“居然有這麼古怪的鎖!”

但明顯地,他不打算把鑰匙給她。

華珠深思的目光飄過一旁的工具箱,取了一把梅花起子,戳入細縫,再用手肘狠狠一壓。

嘭!

一屁股坐底下了。

撬不開呀!

廖子承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搗騰了一下:“再撬。”

華珠用梅花起子再撬了一遍,這一回,輕鬆多了。

櫃門被撬開。

一股冰涼的液體迎面而來,澆了華珠滿臉。

同一時刻,盒子裡傳來機械轉動的聲音,刺耳而犀利。

華珠抹了臉上的水珠,再朝裡面定睛一看,卻見盒子裡的一把匕首已被切割成了碎片。

這是怎麼回事兒?

華珠驚訝地望向廖子承。

廖子承單臂一揮,像變戲法兒似的變出了佛龕,爾後一邊用冰冷的指尖打開它,一邊說道:“這個保險櫃原本有兩重機關,第一重是強酸,我剛剛換成了涼水;第二重機關是一個輪軸壓力切割陣。”

華珠明白了,如果誰強行撬開保險櫃,會被突然噴出的強酸傷到。即便那人早有準備,避過了強酸的襲擊,裡面的佛龕也會在櫃門彈開的一瞬間被絞成碎片。華珠想到赫連笙送給顏博的戴安娜密碼筒,這兩樣東西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也是大食人制造的櫃子嗎?”

“我親手做的,北齊沒有這項技術。”

換言之,沒有第二個知曉它的原理。華珠難以置信地嘆了口氣:“這個櫃子是誰在保管?我的意思是,包括鑰匙。”

廖子承凝了凝眸:“鑰匙一直在我身上。櫃子一直放我房間,後面放流風的房間。”

這兩個人,都是感官極爲敏銳的人,誰要想從他們手裡偷東西幾乎不可能。再加上沒有鑰匙,即便偷了也拿不到裡面的佛龕,更遑論給佛龕中的釋迦牟尼滴上血淚。

那麼,兇手到底是怎麼讓這一奇怪的現象發生的?

這個謎團,比冷柔、王恆、赫連笙的消失難解多了。

“年華珠,就算是我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比如佛龕,比如梅莊。”不知何時,他已起身站在窗邊,月光將他俊美的輪廓勾勒出一圈落寞的弧線。

華珠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給蟄了一下,微微疼痛:“一定會解決的,相信我!這麼多案子、這麼多謎團,我們都一一破解了,佛龕和梅莊也只是時間問題。我們還年輕,不是嗎?一天查不出真相,就兩天,兩天不行就兩年,總有一天我們……”

“華珠,你看那是什麼?”廖子承突然打斷華珠的話,指向她身後。

華珠朝後一看,“沒有啊,你是不是看錯……”

說話間,轉過頭來,那個本該站在五尺之外的人啊,何時閃電般地移到了她面前,還俯下高貴的身軀,乃至於她喋喋不休的紅脣,就這麼不偏不倚貼上了他的。

軟軟的,溫溫的,男子氣息,混合着脣齒間的香甜,匯成一道電流,暮然閃過小腹和心口。

手指、腳趾,倏然繃緊。

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一束束璀璨的焰火拔地而起,在天幕盡頭砰然綻放,幽暗的世界,霎那間迎來最動人的星光。

咚——

咚——

咚——

是更夫敲響了新年的鑼鼓,還是她心若擂鼓,分不清了……

恍恍惚惚間,滾燙的脣瓣慕地一涼,聽到一聲空靈的嘆息:“唉,年華珠,你又偷親我。”

夜,迷離。

一具嬌小的身軀,裹在粉紅色氅衣下,被一隻修長如玉的手輕輕扶下馬車。

落地,腿一軟,險些栽倒。

那隻手又探過來,要扶她。

卻被她毫不留情地甩開。

小臉蛋是一片妖冶的血紅,憤憤地瞪着他!

“唉,我纔是受害者,流風,對嗎?”

流風點頭如搗蒜,滴溜着黑寶石般迷人的眼珠,愣愣地看着這個敢跟公子發火的小丫頭,忽然,眉頭一皺,肉痛地伸出手指,遞到了她嘴邊。彷彿在說,我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啦,別再生氣啦!

華珠咬了咬脣,對車內那個意態閒閒的男子冷聲道:“無恥!”

語畢,按住狂跳的小心臟,頭也不回地跨過了門檻!

流風望着她翩然的背影,歪頭,迷人的眼睛裡一片迷惘,似乎在想,咦?真的生氣了,要怎麼取悅她呢?

華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路衝回知輝院的,吳氏跟在後頭,感受到華珠無以倫比的狂躁氣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心道,莫不是提督大人吃的不合胃口,與表小姐鬧開了?哎呀,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可就罪過了!

她入府時日雖短,可因爲在小廚房做事,每天都要前往公中的膳房領食材,也能聽到不少消息。聽說表小姐是庶出,與四奶奶隔了兩層肚皮,是四奶奶心地善良才收留表小姐在府中居住。表小姐的處境一定很微妙,如果她再給表小姐添麻煩,豈不是……太雪上加霜了嗎?

華珠並不知道自己氣呼呼的、一言不發的樣子讓吳氏陷入了強烈的自責,只悶頭朝前衝,衝到半路,忽然聽到有人喚她。

“華珠。”

華珠停住腳步,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碧水涼亭與省親別墅之間的漢白玉小道上。

走岔了!

華珠按了按額頭,朝碧水涼亭望了一眼,對吳氏說道:“吳媽媽你先回清荷院,告訴四奶奶我平安回來了,今兒一切都挺好的,時間太晚我不去給她請安了,明早給她拜年。”

吳氏轉身回了清荷院。

華珠緊了緊身上的粉紅色氅衣,緩步走向涼亭,那裡,坐着面無表情的顏寬。

說他面無表情似乎又不盡然,他薄脣緊抿,看得出心情並不輕鬆。

“舅舅。”華珠行了一禮,在顏寬對面的長凳上坐下。

“我想告訴你,我不打算自首。”顏寬看着華珠,很嚴肅地說道,“你和顏博不會告發我,廖子承也不會。”

華珠緩緩吸了口涼氣,慢悠悠地吐出:“何以見得?”

顏寬說道:“因爲你們不會賭上三族人的性命。如果懲治一個兇手的代價,是讓數百口人跟着陪葬,我想,沒有人會這麼做。”

如果謀害的是別人,只會被判處斬首、腰斬、車裂或凌遲。可偏偏是一國太子,這種罪,惡劣到了極點,非滅族不能平皇室之怨憤。

華珠握緊了拳頭:“我想知道,舅舅你是從什麼時候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來謀殺太子的?”

顏寬彷彿知道華珠會這麼一問,並不覺得驚訝,就起身,將手搭在欄杆上,說道:“也沒多久,我從沒想過太子會來琅琊,也就沒想過能用我自己的雙手替顏澈報仇。甚至他來了,我一直在想怎麼擊垮他,也沒能找到合適的方法與時機。直到那天,你舅母對我說,她抽了下下籤,府裡有煞星作祟,顏府有可能會毀於一旦。我沒往心裡去,她又告訴我,冷柔在路上碰到落花洞女,被詛咒會有血光之災。我想起顏澈出征前,也曾經被那個瘋婆子詛咒過。我原本不信的,實際上,一直到現在,我都不信,而事實證明,我不信是正確的。”

華珠發現他有些語無倫次了,大概是談起顏三爺太過悲慟。

顏寬的喉頭滑動了一下,像在隱忍某種情緒:“我出了門,去寺廟的路上我的腦海裡突然靈光一閃,既然大家相信詛咒,爲什麼我不乾脆利用詛咒?這樣,我就能替兒子報仇,也不用害怕會被官府抓住!”

華珠沒想到三起荒唐的失蹤案竟有個如此荒誕的起因,難怪小時候廖子承總跟她說,你們北齊人啊,就是迷信,信神信鬼唯獨不信自己。

一時怔住,華珠不知該如何接顏寬的話,直到湖邊溼潤的風吹得她發抖,她才緊了緊氅衣,問道:“可是冷柔失蹤後,太子就踏上了返京之路,如果不是廖子承以我涉嫌命案的理由剝奪了我的選秀資格,太子不會留下,你預備怎麼動手?”

“所以說,這是老天爺派給我的契機,不是嗎?”講到這裡,顏寬暗淡的眼底忽而浮現了幾分神采,口口聲聲不信鬼神的他,也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好運,“我其實沒想到太子妃會死得那麼突然,我以爲她的情況,少說能拖過除夕的。我那時雖然不知新任提督是誰,但按照慣例,我們都會給他接風洗塵,屆時,琅琊權貴還是會舉辦一場晚宴,赫連笙作爲太子,一定會到場,王恆便也一定會‘消失’。

可是我等啊等,卻只等來太子妃死訊,以及太子帶秀女回宮的消息,我整個心都彷彿被抽空了!那種濃烈的仇恨被可以報復的快感點燃,卻又夭折在了半路……我站在顏澈的房間,摸過房間裡的每一個櫃子、每一把椅子,我能看到他在屋子裡奔來奔去喊我父親……”

眼淚流了下來,顏寬一手撐住欄杆,一手捂住眉眼。月光下,他挺直的脊背忽而變得有些佝僂。

“活到我這個歲數了,也就不覺得死有多可怕,但我又怕有一天赫連笙登基,也怕赫連笙認爲顏家人知道了他顏澈是他殺死的從而找他尋仇,所以提前對顏家痛下殺手,我只能比他更快、更先!或許你覺得我拿數百口族人的性命做賭注是不對的,可連你也不得不承認,此時不反擊,不久的將來,所有人都被成爲赫連笙的刀下亡魂!”

華珠啞然,聽廖子承講時,覺得顏寬的確自私了一點。但眼下聽了顏寬的話,又感覺他是看到了赫連笙的野心,纔不得不提前未雨綢繆。畢竟前世,赫連笙的確屠戮了顏氏滿門。年家得意倖免,是因爲宮裡有兒子和她。

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該被誰說服。

“好在老天爺又如了我的願,新任提督是廖子承,他救下了你,也陰差陽錯留下了赫連笙。你不會明白赫連笙決定留下的那一刻,我有多興奮。”顏寬溼潤的眼底又溢出一絲猙獰的笑來,“華珠,舅舅的運氣真的很好,不是嗎?先是有人制造滿月案引來了赫連笙,再是有人陰差陽錯留下了赫連笙,運氣,好像是我的囊中物一樣。”

真的運氣好,就不會被廖子承識破了。華珠無言以對。

“等你哪天有了自己的孩子,看見他被人欺負,你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顏寬將冰涼的手掌搭在華珠肩膀上,像撫摸着自己的孩子,面色一片柔和與寵溺,“我會辭官,也會卸下家主之位。”

華珠再次一驚,舉眸,定定地看向了他。

他抱歉地笑了笑:“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一個好的朝廷命官,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家主。”

但你是一個好父親……

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背影,華珠微微溼了眼眶。

躺在牀上,華珠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今天發生的事兒太多,需要在腦子裡好生消化一番。她想像疊衣服那樣把每件事整理清楚,放入心靈深處的抽屜。奈何她只有一個大櫃子,一拉開櫃門,所有情緒都堆積在裡頭,亂七八糟地往外冒。

一會兒是父親,一會兒是早逝的孃親,一會兒是與顏寬眼角的皺紋,一會兒又是某人那張無恥欠揍的臉。

心煩意亂,華珠拉過被子矇住了腦袋。

突然,肩膀被什麼東西戳了戳。

華珠一驚,有點兒被嚇到,但很快反應過來是巧兒:“大半夜的,還不去睡覺?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

那手指又大力戳了戳她。

華珠煩了,一把掀開被子,就見一道黑漆漆的暗影,如鬼魅般籠罩在她牀前,一雙閃動着精光的眼,像地獄鑿開的口子,嚇得華珠魂飛魄散!

“啊——唔——”

華珠尖叫,卻被那人倏然用手捂住。

誰說世上沒有鬼的?這不聲不響闖進她閨房的大黑影不是鬼又是什麼?

華珠嚇死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人遞過腦袋,湊近了華珠。

這一下,華珠認出他的黑色小面具了。

流風!

華珠拍開他的爪子,沒好氣地喘息道:“大半夜的跑我房間來幹嘛?會嚇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真想揍這傢伙!

流風很無辜地看着她,瀲灩的眸子裡是新生兒一般的純淨。

這樣美麗的眼睛,這樣清澈的眼神,叫華珠接下來的氣話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了。

華珠用棉被裹緊了身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嘆:“找我有事嗎?還是廖子承找我有事?”

流風歪着腦袋,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來。

“這是什麼?”華珠疑惑地看着他手裡的東西,夜色太黑,能見度太低,看不出是什麼。

流風俯身,定定地望進華珠的眼眸,一把拉開華珠的被子,在華珠的尖叫聲裡將東西塞進了華珠手中。

華珠要瘋掉了,這個流風,到底懂不懂男女之防的?隨隨便便闖進她閨閣就算了,還掀她被子!那一刻,她差點兒以爲他獸性大發了!

華珠一邊用被子擋住身體,一邊瞪向流風。

流風卻站起身,一溜兒地不見了!

但臨走時,流風給了華珠一個“你一定會喜歡”的眼神。

華珠捏了捏手裡的東西,看不清,就放在鼻尖聞了聞,有淡淡的蘭香,是廖子承的。

華珠走到窗邊,將它攤開舉起,對着稀薄的月光一看,一滴鼻血流了下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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