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慷慨悲歌的故事,原本是每一個稍有常識的武林中人都知曉的。
清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義舉此起彼伏,百餘年來始終不能平服。
但自乾隆中葉以後,朝廷在江湖之中挑撥離間,尤其是二十年前福康安舉行天下掌門人大會,令各門各派爲利結仇,武林人士自相殘殺之風大盛。
便日益顧不得再來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隱憂的同時,這段當年江湖之中口口相傳的血淚之史,便也被淡忘了。
此時一經陳元厚說起,大殿上年歲較長之人,也不由驀然想起這段故事,登時議論紛紛,有不知道的,相熟之人便予以講解。
一時間大殿之上亂亂哄哄,猶如蜂巢雞窩一般,有人感慨,有人冷笑。
汪銘衛頓了一頓,當下由此及彼,想到自身先前也說是漢臣之後,卻以降清爲榮,不由得臉色一陣發紅,而又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那是已經怒到了極點,暗中起了殺心。。
當下不等衆人商討個結果,上前幾步,說道:“陳老四,你既然如此忠義,那今天兄弟幾個,就成全了你罷。”
說罷示意身邊幾個親厚之人,團團將陳元厚和趙老三圍住,有被他先前利誘薰了心智,欲爭先立功的,不經示意,也跟了上來。
涌上之人,居然有四五十之多,佔據大殿之內一半有餘。
一邊袁冠南和楊中慧對視一眼,便自行走入圈中,袁冠南道:“陳長老,我夫妻二人助你一臂之力。”
這圈外有四五十名窮家幫人物,又有掌棒,掌鉢兩位窮家幫長老以及汪銘衛這等高手,任他倆鴛鴦雙刀,夫妻合璧再怎麼巧妙,一旦被人圍攻,也絕對難以輕易化解。
可這袁冠南原本便是武林中名門之後,又是讀過書的書生,只聽了那一句“八十日帶發效忠,十萬人同心死義。”便熱血沸騰,顧不上許多,決然要助這陳元厚一臂之力。
雙方一觸即發,正待拼個你死我活之際,一邊火堆旁邊,突然傳出一句蒼老嘶啞的聲音:“幫主,這江陰故事,我還是從小聽老人講過,陳長老既然有這種不得已的苦衷,不如就放他去罷。”
汪銘衛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走路顫顫巍巍的老頭慢慢向他走來,這老人非是旁人,乃是幫中資格最老的一位八袋護法。
這老頭平日素愛溜鬚拍馬,阿諛奉承,汪銘衛說東他不敢道西,說南他不敢道北,此時不知爲何居然生了豹子膽,居然敢當面頂撞起自己來。
見他一臉感慨,緊張的朝自己打鞠做躬,汪銘衛不由得心中一團無名之火升騰燃燒起來。
他轉頭目視陳元厚,眼中射出灼熱的光芒,這昨日還嘻嘻哈哈在一起的兄弟,此時卻越看越不順眼,便好似殺父仇人一般。
蓋只因人一旦被功名利祿,薰了眼睛,便會頭腦發昏,忘乎所以,因而做出不知止不知恥的事來。
像什麼反目成仇,忘恩負義,落井下石,,鼠目寸光,牢騷滿腹,沐猴而冠,寡廉鮮恥,東食西宿,瞞天過海,衣冠禽獸,見利忘義,弱肉強食,數典忘祖……
什麼事情不要臉便幹什麼事情。
汪銘衛此時便是如此。
袁冠南眼看那雙冒火的眼睛,不由得輕聲喟嘆:“利慾薰心,隨人翕張。國好駿馬,盡爲王良……”
汪銘衛一拍手,圍住陳元厚的人便向前邁了一步,掌棒長老也虎視眈眈,摩拳擦掌,想在幫主面前,效個犬馬之勞。
另外一邊掌鉢長老雖然稍有些良心,卻也絕不肯爲他斷送了大好前程,只是想這陳元厚居然是江陰之變的五十三人之後,這一百多年,他這一脈爲了抗清前赴後繼,也算悲壯蒼涼,看他此時凜凜一身正氣,站在當場,不由得一偏頭,輕輕嘆了一聲。
汪銘衛本來眼盯着陳元厚,全身血脈沸騰,恨不得一刀便將他砍成肉泥。
他此時正處於這等奇妙的敏感狀態,耳聽身旁掌鉢長老感慨之聲,不由得神經質地轉頭大吼道:“你想怎地?可對我處置不服?”
掌鉢長老當即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汪銘衛正對自己怒目而視,幾欲翻臉,又想一身富貴全賴此人,萬萬不可得罪。
連忙彎腰鞠躬,脊樑幾乎與地持平,道:“小人萬萬不敢,只是想到江陰故事,發了一聲感慨而已。”
汪銘衛只覺得他這話彷彿如巴掌一般抽在自己臉上,不由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燙,又見那年老的八袋護法居然還跪在遠處,可憐巴巴的看着自己,登時怒不可遏,殺心頓起。
他提起單刀,唰一下砍下了掌鉢長老的頭顱,一腔鮮血,噴的他衣襟盡透。
這一下變故,大殿之內人人皆驚,沒一人想到汪銘衛居然如此喪心病狂,只爲了一聲嘆息,便殺了已降服自己的親信。
齊御風初見他時候,還覺得他俠骨英風,頗有些英武豪邁,此時露出真容,才發現這人一旦軟了骨頭,忘了祖宗,便根本算不得上是人了!
汪銘衛一刀下去,心情大暢,雙眼通紅,直想把面前的八袋護法也殺了,可他腿上有傷,行動不便,那八袋長老也離得甚遠,於是便喊道:“殺!殺!殺!把甚麼陳元厚,袁冠南都給我殺了,福大帥不日便要進攻長白山,雪山飛狐在那裡藏得有李自成的寶藏,大夥隨我,便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享不盡的高官厚祿,應有盡有!”
這一句話說出,登時滿堂又是面面相覷,窮家幫幫衆這一晚上已經被震驚多次,多少有點麻木。
可哪一次卻也沒有這般驚人的大秘密!其時,闖王寶藏的傳說已多有流傳,但任誰也沒想到,這寶藏居然便在雪山飛狐家中。
有人目中頓時一亮,現出貪婪之色,有人卻暗自低頭,心道這幫主果然失心瘋了,雪山飛狐的武功神妙莫鬼,咱們一個小門小戶,怎麼能與他老人家相比。
當下有人偷偷站定,慢慢蹭回遠處,有人卻躍躍欲試,又加入了包圍陳元厚的行列之中。
那先前絲毫未動的,感念趙老三昔日交情,又恐懼汪銘衛淫威,左右爲難,只能默默聚集在大殿一角,默不出聲。
陳元厚摸摸自己光頭,呸一口吐沫吐在地上,也不持兵刃,以雙掌擺了個架勢道:“汪銘衛!你今日殺了我一個,他日便有千萬萬漢人反清!爲了吃喝嫖賭高官厚祿,便忘卻祖宗,軟了骨頭,忘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當年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慘狀!總有一日,管教你身首異處,死無全屍!”
話音剛落,便聽一人沉聲說道:“好漢子,你這心願,我給你了了!”
只見一道白影閃過,猶如一抹輕煙,瞬間便從大殿角落閃到大殿中央,嘶嘶幾聲刀聲,汪銘衛四分五裂,血舞漫天。
這身影毫不停留,接二連三,將掌棒龍頭腦袋也割了下來,又是一招即死!
再一轉身,連劈帶砍,那包圍陳元厚等人的四五十人中,已有二十多人,接連被砍下腦袋,拋入上空。
一時間,娘娘廟大殿之內,一顆顆頭顱帶着辮子,漫天飛舞,煞是嚇人。
那陳元厚,袁冠南等人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後身前之人便接連倒下,硬生生被砍出一條大道。
幾人只覺得此人武功出神入化,看得目眩星馳,也是驚詫莫名,當即陳元厚緊步上前,出聲問道:“閣下何人?”
那人向前幾步,單刀一豎,將剩餘的變節幫衆逼迫到一個角落之中,回頭笑道:“在下長白山胡斐,陳長老請了!”
陳元厚一聽此人居然是胡斐,當下“哎呦”一聲,脫口道:“你便是雪山飛狐!”
胡斐轉身拱手道:“不錯,在下的確有個匪號叫做‘雪山飛狐’。”
大殿之內,窮家幫幫衆,一聽得大名鼎鼎的雪山飛狐居然一直站在這大殿之中,一時間不由得大驚失色,人人自危,當下有不少人,便想拔腿就跑,溜之大吉。
可胡斐漫不經心的掃視全場,一雙眼睛似閉非閉,偶綻寒光。這些人便都打消了念頭,只能蹲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
陳元厚見胡斐滿腮虯髯,根根如鐵,一頭濃髮,卻不結辮,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長相粗豪猛惡,威嚴雄壯,不由得凜然相敬。
當下他上前拱手道:“胡大俠,這……”他望向一個個嚇得慘無人色的窮家幫幫衆,有點爲難續道,“這其中也是有好人的。”
胡斐哈哈一笑,指着那角落之中的變節幫衆說道:“那裡面還有一個好人嗎?”
陳元厚不由得語塞,那些人當中,剛纔個個爲了權財二字,爭前恐後要自己的命,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人。
一邊楊中慧心腸卻更軟些:“胡大俠,這些人當中,也是有妻子,兒女和父母的。”
胡斐道:“一家哭,何如一路百姓哭!誰無父母誰無妻兒,殺這些漢奸,他們的父母妻兒會哭,可那樣的話,天底下還有幾個能殺的漢奸?”
袁冠南上前與胡斐見禮,拉住妻子的手道:“妹子,這些人早已無廉恥之心,留不得。”
楊中慧心中不滿,卻也不便還嘴爭辯。
胡斐擡手將齊御風喚過來,揚聲說道:“方纔袁夫人爲你等求情,我便放你們一條生路,凡是單打獨鬥,能勝過這少年的,便饒他一條狗命。”
轉頭又悄聲對齊御風道:“切勿心慈手軟,一個也不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