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打了勝仗,慶祝用的都是烈酒。打開蓋子酒香四溢,喝一口辛辣無比酣暢淋漓。
兩路人馬不敢逼自家皇帝喝酒就編排了無數理由去灌對方皇帝,半開玩笑的要看哪方的臣子有本事把對方的皇帝灌醉或者哪個皇帝量淺先告了饒。
衆人興致勃勃玩得高興,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勸酒要有理由,理由好自然讓人無法拒絕,喝得痛快當然醉得就快。今晚衆人發現最好不過的由頭就是拿我說事。什麼爲將軍神勇啦,爲千歲安康兩國交好啦,舌尖跑出滿天蓮花最後都亂墜在酒碗裡。真虧這些武將什麼時候學了這麼好的文采風流。
皇帝們都是海量,來者不拒,喝得痛快,可苦了陪酒的我。本來就內力不濟,下午又與人惡鬥了一場,加之連日操勞,所以格外的不勝酒力,沒幾杯就開始醉了。
我用手肘撐在几上,摸着自己的臉頰滾燙,擡眼處,人影都在晃動。感覺頭暈暈的,肩膀越來越沉。我開始擔心若是自己再喝兩杯,怕是真要當衆躺在這中軍大帳的厚地毯上了。
衆人還在勸酒,我尋個空子,推開面前的酒碗,藉口說要出去透透風,提前離開了酒席。
大帳外,天色已晚,一輪皎月掛在中天。
秋日的夜風吹在臉上,硬硬的,並不覺得寒冷,卻好似格外舒暢。
摒退了左右,我獨自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大營裡轉悠,兜着圈子慢慢往寢帳的方向走。
士兵們也在慶祝。沿途不時有兵士走近前來對我行禮,喊着將軍或者千歲,說着興高采烈的話,表達着他們得勝後滿心的喜悅。整個大營都在慶祝,士兵們不氛彼此,圍着一堆堆篝火喝酒吃肉,輪番上演拿手的節目。激動的心情借了酒勁,平日再沉穩的人也放開了手腳,又叫又跳,大聲的笑着鬧着。追逐躲閃,鬨笑成片,聲浪此起彼伏,遠遠的,都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我努力站穩身形,維持着沉穩的微笑跟他們打着招呼,口裡說些簡短的關照或者鼓勵的話,寒暄片刻後再向前走去。…….
我已經很久不曾體會這樣輕鬆隨意的在大捷的軍營中穿行的情景了。走着,走着,依稀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年,回到了當年在南朝做飛羽大將軍的時候。那時也是這樣被自己的士兵們尊敬着,崇拜着。他們以跟我說話爲榮,追隨着我,信任着我,而我,也欣然接受他們的愛戴,領着他們東征西討,努力做一個稱職的將軍。
那時可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在同一個大營裡被兩國的士兵敬酒。新景舊夢,滿心的感慨。
大口地呼吸着清冽的山風,我對自己說:今日能得士兵們如此待我,此生也該知足了!
回去帳裡,小魚早已經給我準備好了溫熱的洗澡水。我白天淋了雨,又出了一身汗,皮膚上粘膩的一層。迅速脫了衣服躺進浴桶,我枕着桶沿,將溼巾搭在臉上。身體被略帶花香的清水洗淨,爽滑無比,舒暢無比。
聽着遠處傳來的喧囂,我放鬆身體,享受這鬧中取靜的片刻悠閒。
小魚幫我洗好了頭髮,扶我從桶裡出來。裹上浴袍,我擦着頭髮向裡帳走去。
剛剛走到吊毯隔簾,就聽見小魚在背後驚呼。
我不明所以,頓住腳步回頭看他。
小魚兩個大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驚恐望着我的腳。張着嘴卻再叫不出聲。
我順着他的視線低下頭去看,看到自己的腿,不由也暗吸一口涼氣。
一條細細的黑線正順着我的小腿外側向上延伸。我的右腳面,已經滿是黑紫的顏色。是毒!我到底還是着了嶽冀王的道,中了他的毒。
還是小魚反應快些,衝過來扶我,“將軍別動,……躺下,快躺下!”
我望望四周,走去裡帳榻上坐下。小魚拉過一條腰帶狠狠勒上我的腿,簡單查看了一下我的腳,又隨手拉個被子給我蓋上,轉身飛跑了出去,……俄頃,我聽見大帳的方向傳來小魚變了聲的尖叫。
跟着,一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摻着大呼小叫捲了過來。帳簾被大力挑起,耶律丹真旋風一樣衝了進來。後面緊跟着袁龍宜。
耶律丹真直接撲過來,跪到塌邊,抓住我的手臂大吼:“天行,你怎麼樣?”
不待我回答,他已經掀開了被子。周圍人一起探頭看過去,個個都抽了一口冷氣,皺起眉頭。
“阿行,痛嗎?”?袁龍宜半跪在我的牀頭,輕拂開我臉上的一縷頭髮,滿眼憐惜。
我輕搖頭,並不覺得痛。但誰都知道,不痛的毒纔是最可怕的!
蓋好被子,我的身體從剛纔第一刻得知中毒的緊繃中漸漸放鬆下來,腦中飛快地盤算着。說起來疆場上見慣生死的人並不十分懼怕死亡,事到臨頭也並不爲自己後悔。但既然要走,總要爲活着的人做些安排,畢竟他們今後還有很久的日子要過。
平時有些事不願意去想,總想蒙着蓋着當作不存在,又或者在心裡寄予將來,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也許會有什麼契機,讓事情得以解決。直到此刻再沒有時間可以等的時候,才發現,有些事是不能放下的,必需要趁此刻一息尚存時,把它做完。
我這裡的心思還沒有轉完,各路神醫已經被兩位陛下的近身侍衛們抓賊一樣從各處酒席上拎了過來。推推搡搡湊齊在王帳裡,手忙腳亂排出大小座次,一個個過來查看我的情況,再去外帳會診討論解毒方案。
診斷結果很快出來,有人在我的靴口上發現了細小的毛刺,是嶽冀王的獨門奇毒——心焦,據說這種毒發作時是從腳下慢慢向上蔓延,皮膚被毒火燒成焦炭一樣的黑色,最後直到心口,摧毀心脈,奪人性命。其過程刻意緩慢持續,讓人充分領會生命抽離,心力交瘁的感覺。中毒的人苦不堪言自不必說,守侯身旁的人那份心急如焚無法可循,眼睜睜看着親人離去的苦楚才更是折磨。
衆人瘋了一樣忙亂,想盡快找到解藥。然而,翻遍了嶽冀王和隨從的屍體,都沒有發現解藥。衆人又四散開去,緊急提審俘虜,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嶽冀王的獨門奇毒根本無人知道解法!
一時間,衆人一籌莫展。
袁龍宜一疊連聲傳令下去,讓人不管跑死多少馬,也要把大夫和藥品找來。耶律丹真急得不行,坐立不安火燒火燎,我拉住他的衣角試圖安慰他,“沒什麼,我是風家之後,我有萬里無一的傳奇勁脈,我的體質非比常人,能抗住的。”
我努力炫耀家底,可耶律丹真和袁龍宜都不覺得我的話有說服力。但他們一時也沒有解決的辦法,只好吹滅了牀頭的燈,先讓我睡下。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爭吵聲驚醒。原來是外帳的御醫們分成兩派爭論不休,幾乎要打起來了。一派人說,必須立即鋸掉我的腿,以保住我的性命。另一派人說,毒不在表,鋸掉我的腿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反而會讓我元氣大傷,死得更快。……
榻邊,一左一右,耶律丹真和袁龍宜各拉着我一隻手。都是滿頭的汗,擰緊了眉毛看着我發愁。黑色的細線已經爬上了我的大腿,整個小腿都已經變成了青黑色。
見我醒了,耶律丹真忙扶起我,讓我靠在他懷裡。袁龍宜將一顆藥丸用溫水化開,小心地喂進我嘴裡。我知道那是固元續命的御用靈藥,解不了毒,只能幫我補充些體力,能多支持些時候。
我艱難地吞下藥,緩口氣,問耶律丹真:“派人去找竹兒了麼?”?說話的時候,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脣都已經開始麻木了。
“已經發了公文,附近五省各大小城門、鬧市街頭全部都張貼了。”回答的是袁龍宜,手裡拿了絲巾給我擦額頭的冷汗,他的手比我的額頭還冷。
“那就好!”我閉上眼。竹兒走了十幾天了,也該回來了。這次他倒是留了話,說是去找我父親過來給我接脈。母親去世後,父親這些年潛心研究醫術,已經頗有所成。只要父親來了,想必會有辦法。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也許睡個覺醒來父親就到了。……
睡醒覺,父親依然沒有趕來,而我,已經看不清東西了。聽見自己艱難的喘息,破風箱一樣,艱澀難當,斷斷續續,彷彿隨時會斷掉。
心裡分外清明,看這樣子恐怕我是支持不了多久了。有些話縱然不想說也非說不可,再拖延不得。
瞪大了眼睛努力望去,依然看不清牀邊二人的面目,只能摸索着找到袁龍宜的手掌,在他手心上艱難地寫字。指尖麻木,手腕僵硬,我的字寫得很慢,一筆一畫都很吃力,但我卻不能不寫。
竹兒告訴我:我走之後,袁龍宜仍然拒絕納妃,不知道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只把老國舅氣得幾乎要給他下藥。我雖然感懷他的癡情,卻不希望他這樣,我要他答應我不要再爲我刻薄自己。我要他娶妻生子,好好治國理家,做一個彪炳青史的有爲明君。
勸他納妃是我能爲他做的最後一點事,我把這些話寫在他的手心裡,用我已經冰冷僵硬的手指。
袁龍宜哭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卻不能不答應,最後當着我的面下了選妃的旨,讓我安心閉上眼睛。
剛想鬆口氣,耶律丹真又拉着我的手臂拼命搖晃,大手托起我的臉,一邊拍着一邊瘋狂地喊我:“天行,醒醒!天行,不要走!……天行,你聽我說,聽我說:我答應你,我全都答應你!等你傷好了,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我都不攔你!好麼?天行,我只求你,不要走,天行,你醒醒,醒醒啊,天行,天行!……”
我很想安慰他一下,我也有話想對他說。我想告訴他,我心裡一直感激着他,感激他幫我走過了人生最深的谷底,從暗夜到黎明,從心死到重生。是他給了我一片全新的天空,讓我又找回人生的自信和堅強。
他對我的體貼關愛如父如兄,如水滴潤石,溫暖地包裹着我,仔細地保護着我,日復一日,悄悄地讓我忘記傷痛,放下心防,象在家中一樣,隨意展露我最本性的一面。
我想告訴他,我喜歡他按摩時專注的手法,喜歡他裝笨時狡猾的樣子,也喜歡他跟我鬥嘴時機智的幽默。……他象溫潤的米酒,入口並不剛烈,卻讓我漸漸沉醉其間。
我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是我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半邊身子好象掉進了油鍋,炸到焦黑。染毒的皮膚象燒成了炭,摸不得碰不得。強烈的刺痛從腿上順着脈絡直入五臟,此起彼伏,無休無止,讓我咬緊牙關仍難以忍受。
伴隨着劇痛,冷汗淋漓而下,溼透層層衣物,我越來越虛弱,直至神志不清。
凌亂的脈搏讓羣醫束手無策,根本無法下藥。到後來,我聽見外面咆哮的只剩下耶律丹真和袁龍宜。盛怒之下這兩人比賽一樣痛罵御醫無能,指責侍衛們沒有盡職。若不是素日爲人公正嚴謹,此刻心裡還清楚事理,知道自己不該遷怒衆人,恐怕早就把人都拉出去砍了。
罵完了下人,依稀又聽見他們在互相指責,報怨對方沒有照顧好我,害我傷心又傷身。就象要把所有陳年舊事都寫到我的墓碑上一樣,怕有半分差池,非要趁我還有口氣尚在,全都當面抖開來說清楚,功過是非確保詳實準確,蓋棺定論無誤。
我努力地撐着一線清明,想讓他倆看在我已經到了如此境地的份上,別再吵了,可是,我連眼睛都睜不開,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即使再心有不甘,也是無能爲力。一口氣趕不過來,我又陷入黑暗。
我就這樣時睡時醒,混混噩噩,在鬼門關前晃來晃去。
父親和竹兒趕到的時候,我已經在榻上硬撐了兩天兩夜,黑線已經爬上了腰際,直逼胸口。腰部以下象被火燒成了灰,已經完全沒有了知覺。胸腹間似乎有一把鋼鋸在不停地來回地拉動,將整個人攔腰斬斷。胸肺處的每一次呼吸都絞痛得讓我發抖,直想殺了自己。
兩天裡我吃不下任何東西,只能一口口地喘氣。耶律丹真用布條將清水一滴滴導進我的嘴裡,滋潤一下乾澀的喉嚨。袁龍宜拉着我的手,一點點的,度了內力過來幫我護住心脈,延續殘命。
父親進來時,我感覺到他的臨近。已經混沌多時的神志忽然清明起來,似乎看到耶律丹真和袁龍宜兩個人起身,連滾帶爬從我身邊起來,衝到父親面前跪下。
“小婿耶律丹真叩見岳父大人!”?耶律丹真的聲音嘶啞難聽,全不是平日的從容鎮定。
“侄兒龍宜拜見皇伯父!”?袁龍宜也好不了多少。
我艱難的嚥下口中唾液,閉閉眼,袁龍宜他果然是知道了我的身世的!看來我當初選擇離開南朝是對的。
“都起來吧!”父親腳步不停,走了過來,“行兒,覺得怎樣?”
我勉強擡眼看他,模模糊糊的連輪廓也看不真切,心裡十分高興,卻說不出話來。
父親不再問我,一手把脈,一手掀開我身上的被子。耶律丹真早衝過去,拉開我身上的袍子,讓父親檢查。又小心地托起我的傷腿,給父親講解用過的藥物。
袁龍宜回到我的頭邊,伏□摩挲着我的肩頭,輕聲說,“阿行別怕,皇伯父來了,一切都會好了。”
是啊,父親來了,一切都會好了。
小的時候,父親是我的天,我在他的天空下度過了最快樂的童年。直到我信心滿滿地離開了家,爲了心裡日甚一日的牽袢,踏上自己的征程。這麼多年了,我原以爲我長大了,已經可以如風在天行般自由地馳騁,不再需要他的護佑。卻不知,有碧空護佑的日子是多麼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