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爺不是外人,是當今皇帝的五叔,袁家的長輩,朝廷重臣,太后也得給他幾分面子。我這事,少不得還得請他出面。
我平日敬重他,還有另一層意思,因爲他自己就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範本。他與丹青高手墨無痕聚散離合的半生情緣,早被人編成故事,寫進書稿,傳爲一段佳話。……
本來以爲袁家的人都是他這樣的多情男子,愛就愛了,敢作敢當,雖有波折,總讓人能夠放心交付一生在他手中。從此鴛鴦蝴蝶,快活在人間。
誰知別人家的各個都是那樣的花癡情種,結一段段美景良緣,慕煞天下之人。偏偏我趕上的這位卻是個異數。只愛江山,不愛美人,又是個百年不遇的賢孫孝子。逼得人活活被他慪死還無話可說。
管家把慶王爺引來,我上前去見禮,被他早早伸手攔住。擡頭,看見他一向沉穩剛毅的臉上顯得憂心重重。
拉着我的手臂,兩人客氣着並排坐到椅子上。
王爺也不喝茶,看看我略作沉吟便直抒來意。“天行怎麼就做了這樣地糊塗決定?”
我掂量着他這話裡的意思,拿不準他到底是在埋怨我太糊塗,還是說我不該做決定。
糊塗不糊塗的我說不清,我只知,這是我不得不做的決定,“只要於國家有益,天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說得冠冕堂皇麻木不仁。
王爺的上身在椅子裡晃了晃,有些壓不住的煩惱,“天行,你在說氣話!”長者就是長者,容不得你敷衍搪塞,“你現在的境況,猶如浮雲掩月。雖然一時失意,但過不多久就會雲破月來,依然是一片清光啊。何以要自毀前程?”循循善誘,是開導安慰也是試探抻量。
“天行無德無能,有辱聖恩,只想將身補過……”我死鴨子嘴硬
。
王爺恨鐵不成鋼,真有些惱了,“天行,在我眼裡,你一直都是國之棟樑,不可或缺的賢才啊,怎麼能就這樣下堂求去呢!”王爺的拳落在椅子扶手上,鈍鈍的一下。
我心裡好像有根弦被人嘭的彈了一指,嗡嗡地顫個不停,下堂求去!!不愧是王爺,用的真是個好詞,一語雙關。論公論私,我都是個下堂求去,自寫休書的棄婦!
我望着茶碗,不出聲,等着心裡的顫抖漸漸消失後才緩緩開口:“棟樑也不過就是塊木頭,它早晚會開裂,會腐爛。而我這塊木頭,風吹雨打,心已經空了,恐再難負重任。與其在這裡苟延殘喘,倒不如早點尋個去處。也免得礙手礙腳……”
棟樑又如何,我和他之間,話已經說盡,再無挽回的可能!
王爺見我這樣,真的有些氣急。“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把目光從茶杯上收回來,擡頭對上他的眼,怎麼就不是我的真心話了,事實擺在那裡,還不許我說麼。我冷笑。“王爺果然目光如炬,明察秋毫。”
一句話,堵得他半天喘不上氣來。
嘆口氣,他拿我實在沒脾氣了。想了一想,拿定主意:“天行,別這樣,有什麼委屈,告訴本王,本王求太后給你做主就是。”話說得誠懇,是個盡心負責的長輩。
他一個堂堂冷麪王爺把這種軟話都說了出來,多少讓我覺得心裡暖和了些。也罷,今天不如就把話挑明瞭放在這裡,“王爺是過來人,想必早就看出我和陛下的私情。” 我擡眼看他,確定他知曉我們的事。
他垂下眼皮微微點頭,算是默認。
“王爺自然也知道,祖上遺訓,皇帝不許娶男妃。”
他再點頭。
“皇上是個孝順皇帝,跟我說不想讓他母后傷心。”我陳述事實。
“嘖,”王爺被我戳了肺管子,有些坐不住了,“爲人父母的,都是殷殷愛子情,希望兒女好,……爲人子女的,也不該讓老人太傷心。”不知道他是在說我們,還是在說他自己。
“那依您說,我留在這裡,還能圖什麼?!”你是過來人,經驗豐富,依你又如何?
王爺沉默良久“天行,你就那麼在乎名分麼?……”再看看我,“本王的意思是,只要他心裡放着你,又何必計較太多。”
是啊,又何必計較太多,問題是現在的狀況,就是我不想計較,人家也要計較,你讓我怎麼辦。你又怎知他心裡還放了我多少?!
“王爺可知?皇上在三軍陣前,已經賜了天行一死殉忠。……” 該死就死的那是英雄,該死不死的那便是禍害。我如今便是禍害!
王爺想了想,點點頭,拿起桌上茶碗,提了茶碗蓋子在水面上划着,“我估摸着也是戰場上的事,他對你起了戒心,是麼?”果然是個老謀深算的,你只要提個話頭,他就把後面什麼都看明白了。
“王爺明鑑,道理誰都知道,這君臣之間,若是連個起碼的信任都沒了,還能剩下什麼結果?更何況還有情人這一重呢?……我若不走,……”我說不下去了
!我若不走,兩個人都要被困死在孤城裡。
王爺無話可說,沉吟良久,本來就面沉似水的臉現在更是深不見底。
我話已至此,也再無可言。兩個人就這麼坐着,一籌莫展。
王爺不語,想來也是沒什麼好辦法。坐在那裡反反覆覆權衡利弊得失,盤算夠了,最終也只能認同我的糊塗決定,再沒有其它的出路。
嘆口氣,他爲我蓋棺定論:“你果然走了,民間定會了解你這番爲國家、爲百姓的苦心!”我心裡苦笑,他還真打算給我修廟祠,立牌坊,歌功頌德讓我名垂史冊呢。
我風天行什麼時候在意過天下人的看法了!
我慘笑,“王爺見笑了,天行哪有那麼偉岸無私。……天行不過是想: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前半句是玩笑,後半句是情殤,一句句都是沙,一層層掩埋掉所有的過往與情思,毀滅消融,直至沒頂。
與其在困境中彼此捆綁,不如從此相忘,漠然江湖。也許,這就是我與他十年戀情的最好結局——于山窮水盡處,放彼此一條生路,從此錯身而過,再沒有交匯之期。
“天行!”王爺的臉上滿是痛惜,他是過來人,我吃過的苦他只怕吃得更多,我受過的委屈他只怕受得更過。我此舉,無異於風箏斷線,杯水傾地,——相愛之人不能相守,感同身受,將心比心,他想見我此刻的心情,聲音裡是幾欲落淚的痛楚。“天行!……”
“王爺不必說了,事已至此,還是多往前看看吧。”反倒好像是我在安慰他。
王爺仰起臉,收住感慨,深吸幾口氣,壓住心中洶涌的情緒,輕輕點頭。
“王爺,這件事是北庭找上門來求的,對南朝上下來說,沒什麼不可告人的。雖說是我們得了便宜,但也不能失了南朝的體面。……”我停下話頭看他的反應。
他略一思索,心裡有了大概,扭頭問我,“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是迎娶皇后,事關社稷,自然馬虎不得。”
“嗯!”王爺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我要北庭按古禮:擇吉,齋戒,築壇,具禮。……” 想我堂堂南朝大將,朝廷重臣,就算是答應了你耶律丹真當你北庭的壓寨夫人,也別想我讓你們好過。你敢引狼入室,我就給你個花紅柳綠讓你好好看看。就當吃點零食順順氣,先折騰上你們一兩個月,弄你們個手忙腳亂再說。
王爺當然不會象我這麼小氣,肯定想的是國家利益,體面與否的問題。想好了,摸着鬍子點頭:“應該的!”
我再接再厲,“他們不是說耶律丹真可以在神前起誓麼,這起誓的儀式定要他們的大祭祀主持,還要請各國使臣觀禮。公告天下。”
王爺再點頭,“那是自然。”若沒有人觀禮見證,他們胡亂糊弄一下,過後再出爾反爾,那我不是白白便宜他了。
“那好了,王爺,天行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一切請王爺做主!”
王爺主意拿定,客氣了幾句,囑咐我放寬心,注意身體什麼的,告辭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