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着黃金令牌,我一路風馳電掣暢通無阻來到御書房。
燈火通明的院子裡空無一人,顯然是被命令了不得靠近的。
別人是不許靠近的,但我不一樣。我是風天行,手裡拿了皇帝金令的風天行。
沒有人敢攔我,也沒有人敢問半句,看看我的臉色,再看看我手裡的東西,就全都自動閃到一邊,遠遠地站着去了。
我一步步走進去。
御書房裡很安靜,如我所料,只有他一個人。歪在旁邊休息用的榻上,用手肘支着頭,正閉着眼難受。小几上是倒着的琉璃盞,懷裡是一罈子金波綠釀,放在腿上,用胳膊隨意搭在上面。懸懸的,眼看就要滾落下地。
滿屋子的酒香,一幅要死不活的頹廢畫面。
很好,還知道借酒澆愁,還沒歡喜得得意忘形,算你有良心!
走過去,也不說話,從他懷裡拎起酒罈子放在几上,扶起倒在一邊的琉璃盞。他聽見聲響,睜眼擡頭看見是我,震怒的眼神瞬間融化,續而輕輕笑了,“阿行來啦!”。
是啊,阿行來了,天底下再難的事也會有辦法!
我不動聲色,站在塌前,將罈子裡的酒倒進琉璃盞裡,仰頭喝下。嗯,不錯,上好的陳釀,是我和他都很喜歡喝的貢酒,清洌纏綿,韻味悠長。
轉頭看看屋裡有什麼能下酒的,發現連個葡萄皮都沒有!他就這麼當水一樣喝了大半罈子酒!爲國家社稷,他一向是知道愛惜自己的,今天卻這樣不管不顧了!
人要是死過了一次,就不怕死了!
人要是被氣過了頭,也就不生氣了!!
剛纔來的路上我還氣得翻江倒海的,恨不得進門就先咬他一塊肉下來。現在果真見着了他,被他這醉眼迷離,酒後失態地一叫,反而給攪的沒了脾氣,氣不起來了。
再給自己倒一盞酒,坐到他對面,慢慢地喝。
多年的經驗告訴我,盛怒之下做出的決定,十有八九是錯誤的。所以,不盲動,不武斷,給自己一點時間冷靜下來是爲將帥者的功力。
自持方能持人!而眼下,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醒醒酒,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消氣,就是這樣。
準備喝第四盞的時候,手腕被抓住了。“天行,別喝了,……這沒有用!”
你也知道這沒有用,那你還喝那麼多。噢,你倒是喝夠了,醉過了。輪到我喝的時候,你就說沒有用!我沒有抽出手腕,而是換了一隻手去拿盞,“沒有用,也得喝!”不喝酒,怎麼能有抽刀斷水的勇氣呢。
他看着我,無話可說。緩緩鬆開我的手腕,任我繼續。
等我喝完第六盞的時候,感覺身上舒服了許多。雖然頭有點暈暈的,但已經不是剛纔的劇烈脹痛了,太陽穴也不再狂跳,基本上已經恢復了思考的能力。
我放下琉璃盞,扭頭看他,他一臉鬱色正看着我出神,眼睛雖然看着我,但心思早不知道看什麼去了。看這樣子,我要是不說話他也不會先開口。
“來,把情況說說吧。”還得我先開口。
他被我叫回了魂,凌厲目光掃過我,變回那個勤勉國事的端方皇上,正了正臉色,“好,我拿給你看。”起身去龍書案上把北庭的國書拿過來遞給我。自己坐回一邊耐心等我看完。
我把國書打開捧在手裡端詳。字,寫得很漂亮,剛勁有力,渾然大氣,是筆好字。印,也是國書專用的御印,天圓地方,中規中矩,是顆好印。通篇看下來,字也好,印也好,紙也好,絹也好,行文也流暢,用詞也精準,簡簡單單一件事,三五句話說得清楚明瞭,無可挑剔……什麼都好,只是這國書裡寫的事情不好辦!
文千華不是個笨學生,他理解得很正確。北庭王耶律丹真是當了真要拿地換我了。
象每次作戰前盯着沙盤猛看一樣,我凝神盯着這份國書看個沒完。心念電轉,凝神苦思,把所有的條件從腦海裡蒐羅出來,疊加在一起整理分析,推算覈計……
其實所謂謀略,也不過就是一些選擇罷了。
幾乎快把紙看穿了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主意!
啪地一下合上國書,隨手扔在小几上。扭頭看袁龍宜:“你怎麼想?”
他望了眼國書,移開視線,“沒什麼可想的,我就算殺了你,也不能把你送人!”他狠狠地咬牙,眼睛瞪着酒罈子,幾乎噴出火來。
殺了我?這算不算酒後吐真言?!
我暗自點頭,不怪你這麼說,戰場上的事,換了我也會起殺心!不過你能這麼想,還算有骨氣,沒讓我又懊悔看錯了人。
心裡多少舒了口氣,“這麼有決斷!那你還愁什麼?”我明知故問。
“我只是恨我自己。”他泄氣了,把頭埋進臂彎,搭在小几上,聲音嗡嗡的。看得出來,他一直被自責困擾着,“是我無能!損兵折將,陷萬民於水火,卻功敗垂成!……辜負了百姓,辜負了衆將,……甚至還有竹兒,……都是我的錯!……”
這是第一次,我見到他如此頹喪,消沉得不似我認識的那個人。
只怕更讓他挫敗的還不只這些。
“龍宜,我們今天好好談談好麼?”我提議,心平氣和的,“我覺得我們之間已經發生了太多事,再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不如趁着今夜,把話說清楚。”
他擡頭看我,眼裡都是困擾和無助。我起身,走過去,象以前一樣,牽了他的手,一起走到龍書案旁,我坐到龍椅上,他站在我身旁。以前,我們也是這樣,很多重要的事,都是我寫他看,一起決定下來的。
我拿過兩張白紙,並排放在桌上,順手將黃金令牌壓在左手這張上面,又解下腰中玉佩壓住右手這張。
“來說說,如果我們答應了北庭的提議,南朝將得到什麼?”我開始問,象一個局外之人,討論的是別人的生死。
“土地,城池,和百姓!”他答。聲音冷靜清晰,不是剛纔那個醉貓。
我在左手邊的紙上寫上:土地,城池,百姓。
“那南朝又失去了什麼?”我把筆挪開,停在右手邊的紙上,聲音裡都是公事公辦。
“……”一陣沉默“飛羽大將軍。”他答得艱澀。
“不對” 我心平氣和地提醒他:“飛羽大將軍已經辭官隱退,你現在沒有飛羽大將軍!”
又是一陣沉默。
“你看,”我把兩手攤開,讓他看清兩張紙上的情況。“你有一個機會,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拿到了土地,城池,和百姓!”我擡頭看他,確認結果“是麼!”
“是的!”他答得更爲艱澀,眼神開始混亂。
我點點頭,繼續追問,“還有什麼?”
還是一陣沉默。我聽見他艱難地呼吸!
“先帝的遺願能夠得以完成!”我替他答,從容寫在左手邊的紙上。
“這是你在先帝面前發過誓的,你答應他要在你的手裡奪回這片土地!”
這塊地是你的心病。一日拿不下來,你便一日寢食難安。
那如果,我讓你得到這塊地,今後,令你寢食難安的,是不是就只有我了?!
我繼續。“看,這麼一舉兩得的事情,你有什麼爲難?”用筆桿指着左手邊的紙,一幅鐵面無私的判官嘴臉。
“……”他不答,
他不答是因爲他早就想過了,想得很清楚,甚至比我還清楚。我擡頭,望進他深邃眸子,逼他!
“我失去了你!”他嘆息。滿眼的傷痛,幾乎滴出血來。
“我是誰?”我不爲所動,步步緊逼,活脫脫一個地域索魂使。
他被火燙到一樣,退開一步,“阿行,別這樣,你知道的,我這一生,只愛了你一個。”他被我逼得幾乎受不了了,整個人都在顫抖,冷汗淋漓。
我輕笑,避開視線,“你真的愛着我麼?” 聲音輕輕軟軟,是問他,也是問我自己。
他點頭,眼中幾乎滾下淚來“我一直都愛着你的!阿行,我……”他抓緊自己的胸口,好像那裡插了把刀,令他無法呼吸。
“你愛我,那你讓我做你的皇后如何?你知道的,我想要做你的皇后。”沒有半絲責怪,我明知故問,只想再次確認他的心意。
袁龍宜滿頭的汗,呼吸窘迫得幾近窒息,“我……阿行,我沒有辦法。”兩隻手下意識的攥緊又放鬆,溺水之人一樣無助。
面對聽過許多次的答案,我點頭認同,也知道你沒有辦法,“是祖訓難違,是怕母后傷心,是怕天下人嘲笑,是因爲我不是女孩子,不能爲你生兒育女,是麼?”我問得體貼。
他又是沉默,
沉默的意思就是認同!
我轉動手指,讓御筆在指尖旋轉。是啊,你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這是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都做不到的事。叫做“求不得!”……
既然求不得,那也只好求些別的,有些事,我也是剛剛纔想清楚的!
我忍着痛拋出殺手鐗:“既然。你給不了我幸福,不能讓我如願。爲何,不讓我就此盡忠?!”
“阿行,你說什麼呢?!”他擡眼看我,滿眼的驚恐。彷彿我要刺王殺駕一樣。
我冷冷目光直射進他眼底。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他心底的擔憂:“留我在這裡,你就不怕,我哪一天忍無可忍,奪了你的江山?娶你爲妻麼?!”
“阿行!”他睜大雙眼,彷彿聽見了地獄裡的聲音。
我再次逼視他的雙眼,“江山和我之間,你永遠都會選擇江山。只要對江山有益,即使我們的情再深,也不過又是一個軍法下的竹兒。即使再苦再痛,有一萬個捨不得,你也會割捨!這不是你的責任麼!”
你可知,在今天之前,我是真的願意爲你去死的,只因爲我愛你,我便捨得自己!只要你能開心,我便覺得值得!這是我的心意使然!!可此刻,我不想爲你去死,我只想爲己而生。
他一時無言,整個人定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不言,是因爲他無可辯駁,他早就想得清楚。他不是一個糊塗皇帝,他對家事,國事,天下事,清楚得很。他從來都是一個決斷的人,這事若是換了別人,他早有一萬個法子解決了。只是因爲這一件裡有我,有他,才讓他會有片刻的憂鬱,暫時的舉棋不定。
這麼些年了,他想要我的心是真的,我能帶給他屬於凡人的快樂。他也是人,他也貪戀人世的快樂。所以他愛我愛得透徹。但他又不想離經叛道,惹得“天下”大亂!他一直爲此痛苦掙扎。直到今天,他仍在掙扎。
他放不下多年的情份,捨不得讓我死心,讓自己死心。而留着我在身邊,又實在是個隱患,讓他不能不顧忌。畢竟這是他母子苦熬了半輩子纔得到的寶座,裡面寄予了太多的期望與抱負,容不得半點閃失。
他那麼精明,有些事,也許早就知道了。……
也罷,左右不過都是一死,既然我的血早晚要流在你的土地上,情人一場,我成全了你的江山大業,送你個死心塌地也就是了。
我提筆在左手的紙上,刷刷幾筆,寫下一行字,簽下我的名字:臣自請爲南朝百姓福祉計,以身殉國,和親北庭。
明天這張紙往朝堂上一放,我看誰敢說半個不字。
懸崖撒手,空際轉身。非我所願,唯我所能。
摔開筆,我起身,頭也不回,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