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敵之計本就兇險,這樣的結果也不算意外。況且撤退時,我讓副將郭雷先走一步,自己率兵斷後。不爲別的,只因出征前,知道他剛剛得了兒子。他是全家的依靠。我不想他馬革裹屍,見不到自己的妻、子。
戰場上,我本已力竭受傷,一個躲閃不及,即被北庭王座下的神射手一箭射透左肩,箭勢之強,實屬罕見,我只覺被人在背上狠狠推了一掌,繮繩一鬆,滾落馬下。
疼痛重,我還是咬牙從地上翻身而起,來不及拔劍,看準趕上來的一名敵將,單手夾了銀槍,一送,一擰,一帶,那名北庭參將便滾鞍落馬。
我翻身躍上他的馬背,堪堪閃過斜刺裡捲來的一鞭,又側身躲過一箭,不敢戀戰,撥馬就走。
但,還是晚了。一柄北庭獵人們最擅使用的飛刀深深地砍進了我的大腿右側,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長槍脫手而出,滾落在草地上。瞥了眼身後黑雲般壓來的敵人,我自知再沒有逃脫的希望。
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我也知道自己應做什麼。咬緊牙關,握住腿上鑲金裹玉嵌滿寶石的刀柄,吸氣,拔刀,閉上眼,翻手抹向自己的頸間。
還好!我在心中暗笑:我已完成使命,我沒有辜負了他。
我甚至還來得及想念他,我的陛下,他的容顏。那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樑,是我十年來朝思暮想的容顏。
我的陛下,你可知道,我至死都在心心念念地想着你!
然而,我的頸項間並沒有迎來冰冷刀鋒。
怎麼回事?我睜眼,看到自己的手腕硬生生停在半空。細細的一根鞭梢纏在我的腕上,堅韌有力,令刀鋒停在我的頸旁,再進不得一毫。
誰?是誰讓我不能捨生取義?!
惱怒的火憤然而起,我滿懷怨恨順着手腕繃緊的鞭子望向他的主人,即使動彈不得,即使無法回擊,我也要用目光表達我的怨恨,沖天的怨恨!
是他!長鞭的另一端,他陰冷着一張臉騎在高頭大馬上,被衆人簇擁在中間,鷹一樣的眼睛注視着我,犀利而深邃。油亮的黑色捲髮波浪一樣披泄在雙肩,深藍色羽毛做成的髮飾別在腦後,在草原午後的陽光下,幽幽的閃着金屬的光澤,狂野而又華麗。
北庭王!是他!一定是他!
雖然是首次相見,但一眼,我就可以斷定此人必是他無疑!只因爲如此的強悍,如此的兇猛,普天之下,不會再有第二人選。我在心裡暗歎,果然是個人物呢,不愧爲能與我皇陛下一較高低的對手
。
我望進他的眼睛,送給他我並不服輸的微微一笑。
“綁了、回營!”低沉地聲音隱隱透出他心中的惱怒。他撥轉馬頭,迅速離去。
我望這他的背影更要發笑。他是該惱怒的,他今天又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損失何其慘重,只怕軍中的口糧已經不夠三日之用。
訓練有素的兵丁手腳麻利地將我繩捆索綁放在馬上。身上的傷口被緊急處理了一下,讓我不至於因失血過多而死。
衆人一路往回走,並沒有人敢動我一動。我知道他軍紀嚴明,沒有他的命令,無人敢私自對我動手腳。
而接下來他將要怎樣處置我,幾乎是路人皆知的。
兩軍作戰,沒有什麼比用敵方將領的頭顱祭戰旗更能鼓舞軍心士氣的了。而敵方將領的官職越高,這份鼓舞便越激動人心。若這敵方將領再在軍中深得人心,威名遠播,那祭旗帶來的榮譽感與勝利感將會讓人終生難忘!若再想象一下殺了這樣的人給對方將士帶來的打擊,那就更是讓人陶醉了。
而我,剛好可以讓他們大快人心。
一行人默默回到劫後的大營,望着被火燒過的營門和眼神中猶自驚魂未定的士兵,緩過氣來的我不禁失笑出聲。看來我軍幹得不錯,陛下這次終於嚐到了傳說中衝鋒陷陣的快感了。中軍帳裡,他一定會象朝堂上一般縱聲大笑吧。我知道他盼着御駕親征盼了許多年了。
這是他的夢,也是我的,現在勝利在望,很快他就能夠圓了這個夢了。我由衷爲他欣喜。
今年的慶功宴定將是盛況空前熱鬧非凡的吧。我幾乎能想象得出,當他班師回朝時,舉國上下奔走相告的人們將如何雀躍。金碧輝煌的大殿裡該會是怎樣的歌舞昇平,美酒飄香高談闊論的場面又將是如何的喜慶……
只可惜,今年的慶功宴上,我再不會與他添酒碰杯把臂言歡了,我也再喝不到他親手喂來的酒!!
北庭王帳,近在眼前。
王帳居中而立,真皮質地,高大寬敞,地上鋪了厚厚的毛毯,走在上面,鬆鬆軟軟,舒服得讓我直想就這麼放軟身子躺下去,不管不顧睡上一覺,解解連日來奔波的疲乏。
我已不辱使命達成目的,剩下來的事都不必我操心。此刻放鬆了心神,身上又痛又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環顧四周,北庭王座下衆將環座四周,廟裡的十八羅漢一樣,橫眉立目,面目猙獰,個個摩拳擦掌做勢欲生吃了我,但可笑的是,他們只在那裡咬牙跺腳,卻沒有一個敢張開說話的。
我瞟一眼上座,那裡,一個人泥雕木塑似的,許久不見動靜。
我對這羅漢們笑,這些人一個個五大三粗的,看起來威猛不羈氣勢奪人,卻其實都是隻有力氣沒有腦子的傢伙。戰場上從來都是我的手下敗將,此刻我被他們擒獲,他們也只能做做樣子來耍威風。
“你就是南朝的飛羽大將軍,風天行?”依舊是低沉的聲音,他在上位緩緩地開口。
我回頭看他,“是我!”隨口答了,我的視線停到他身後的掛毯上,細細看那塊毛毯,這麼一張毯子,怎麼可以編織出這麼複雜的花紋?
!層層疊疊的花朵在那裡盛放,讓人彷彿能嗅到隨風而來的花香。
花朵後面的水波該是一條河吧,如我見過的那條流淌過無數詩情畫意的河。
“聽說南朝這幾次伏擊,都是你的謀劃?”他又問,一個字一個字地滾過喉頭,從牙縫裡吐出來。好像要生吃了我。
“正是!”我再看他,揚着我的下巴,故意勾起嘴角,毫不不掩飾自己的得意。
竹兒私下裡曾幾次批評過我,說我這樣子會被人當做炫耀,早晚會吃虧的。可我忍不住,我每每得意時,就總是這個樣子。
果然,我的樣子惹怒了他,雖然臉上不見什麼,但從他明顯加重的呼吸中,我知道,他在發怒。
“來人,拖出去,四十鞭!”不容抗拒的聲音,從他的嘴裡發出,清晰無誤。
早就等在外面的軍士,一聲呼喝,擁了我急急來到帳外開闊處,那裡有現成的門字匡。白樺木製成,大腿般粗細,一人多高。平日裡是用來拴馬釘馬掌的。高矮大小正好合適。
軍士們怕我化成風跑了一樣,快快地將我雙手吊在橫樑上。
剛剛吊好,皮鞭便隔空揮至,呼呼作響,一條條砍到背上,血滴被帶起,四處飛濺,和着背上急雨般淋下的痛,溼熱粘膩的一片。營中衆人聞訊而來,見到是我,拍手稱快。
我咬牙忍了,想我這幾年鎮守北疆,屢屢讓他們的鐵騎受挫,他們損兵折將,早恨我入骨。
這些日子又因爲我的部署令他們損兵折將,死傷無數,只怕他們生吃了我的心都有。今日不巧我落在他們手中,不用想也知道他們當然不能錯過這樣報仇的機會。
四十鞭很塊打完,我本該低頭閉目做可憐狀的,可我忘了竹兒的教導,不小心又犯了一個錯誤,我不該在受了四十鞭後,還擡頭用眼角冷冷環視衆人的。陛下也說過,我那樣子是十足的挑釁,會讓人抓狂。
果然不錯,一個被激怒的北庭士官,抄起釘馬樁旁手臂粗的木棍,輪圓了,狠狠打在我的左腿上,木棍斷裂的脆響中,左腿的骨頭碎裂開,疼痛潮水般涌起,我一口氣緩不過來,直直墜入黑暗。
再醒來,又回到了王帳,臉貼着厚厚的毛毯,整個人平趴在地上。
我艱難地舒口氣,無論如何終於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了。這一天是如此的漫長,好象永遠也到不了天黑。
帳裡很安靜,十八羅漢已經散去。
我睜開眼,眼前都是地毯的花紋,那花紋整整齊齊地,從我的面前延伸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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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做工精湛的牛皮矮靴緩緩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蹲下。
“醒了?”
我又看見了那把鑲金嵌寶的刀柄。原來,那刀是他的。難怪鑲了那麼多寶石,摸起來,滿手都是疙瘩。
“風大將軍,你說,今夜,你的陛下可會派人來劫營?”看了我一會兒,他緩緩開口。
我累了,閉上眼睛不理他
。
他饒有興致地看我,“我猜,他會來!”
“哼,”我冷笑。“你猜錯了,他纔沒那麼笨,他不會來的!”
“不會麼?”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讓我聽了想睡。
疲憊和傷痛讓我的體力消耗殆盡。我現在需要休息。
“我聽說,你是你們他面前的紅人,他視你爲依靠?”他繼續打探我的想法。“而且你倆關係曖昧,經常同食同寢,可有此事?”
“耶律陛下就用這些市井消息判斷敵情?”我哂笑。
他搖頭,卻語氣堅定。“我猜他定然捨不得你死。”
哼,我費力地把頭扭轉到另一側。
平心而論,他說對了一半。我是陛下面前的大紅人,他的將軍,他的寵臣。可我也知道,爲了江山,他什麼都能捨得,也必須捨得。這一點,我心裡有數,他心裡更有數。
不是因爲他無情,而是因爲他是國君,一切事在他眼裡,都要以江山爲重,以社稷爲先,即使是我——他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情,也不能改變。這是他的責任,與生俱來的責任。
他不會來劫營的,他也不該來劫營。這一點,我身爲將領,深知其中的道理。大戰當前,每一點優勢都來之不易,多少人爲了這次決戰的勝利已經永遠的倒下了。大戰已經到了緊要關頭,每一點力量都無比珍貴,怎可以再浪費兵卒來幹劫營這種沒把握的事呢!
況且,我受傷被俘,生死難料,劫得回劫不回都是未知。倒不如省下這份兵力好好準備後日的對決纔是正事。
只要最後勝利的是我的陛下,是我南朝將士,我們這些人的血就沒有白流,所有的犧牲就都值得!
“怎麼,傷心了?你的陛下真舍你不來了?” 北庭王見我不答話只顧出神,竟然開口調笑我。我啞然,想不到這麼一個活閻王似的瘟神,前一刻還讓十八羅漢不敢開口,後一刻,竟然會跟我打趣,這是傳說中的北庭王麼?!
“他不會來,他知道該做什麼他!”我的心裡有些刺痛,爲我的陛下,也爲我自己。
“嚄,我還真想看看,你風大將軍是如何讓你家陛下這樣言聽計從的。”他笑着回座上去喝茶。
我的身體又被疼痛霸佔,冷汗已經溼透衣襟。
“你以爲他一定能贏我?”他遠遠地問。
我無力回答。
“沒有你風天行,他贏不了我!”茶杯被很好放到几上,嗵的一聲。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但我知道,他心裡也是沒有必勝的把握的。
“你在尋找藉口,試圖安慰自己麼,那表明你心虛。”我能說一句便要搶一句。
他不出聲,我看不見他在幹什麼。等了一會兒,低沉嗓音再次響起。
“來啊,把他的傷處理一下,我要讓他看看,他的陛下是怎樣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