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二年, 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俗稱“龍擡頭”,民間有着“二月二,龍擡頭, 大倉滿, 小倉流”的說法。據說這一天是天上掌管降雨的神龍甦醒擡頭的日子, 家家戶戶都要到河邊或井邊挑水, 回家之後要吃麪條、炸油糕、爆玉米花慶祝。
凌雖去世半年, 但既已過了年關,就可以算作一年。爲他守喪,到了今年, 已經無需太過嚴格。沉寂了一個秋冬的雲京城,因爲這個節日的到來, 顯現出許久未見的熱鬧來。
這天一早, 才吃過早飯, 宮裡就派人來通報,說皇上很快要過來。照例年頭有很多事要忙, 本以爲宏煜不會這麼快有空過來,他已有一個多月沒有露過面,想必早已相思成災。
我寧願他晚一點來,或者永遠不要來,但也深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這一來, 於他於我, 甚至於整個江山社稷, 都將是一場災難。這場災難是我一手造成的。
可怕的是, 我只有能力製造出這個開頭, 卻無力控制那個結局。
宏煜這次是微服,並沒有帶很多隨從。他把祁雲月和幾個侍衛留在門外, 只讓蘇直跟着一起進來。
他穿了一套明黃色的盤領窄袖袍,烏紗折角向上巾,金、琥珀、透犀相間的腰帶,整個人看起來丰神俊朗、神采飛揚。
他已年滿十八,少年時代的柔媚氣息消退殆盡,幾個月的帝王生活,更爲讓他增添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高貴和優雅。我甚至從他的舉手投足間找到了幾分凌昔年的風采,不禁暗自讚歎了一聲。
如果能過了這一關,他無疑會成爲帶領大宣帝國走向崛起的一代明君。
如果……我們都能過了這一關的話……
我深吸一口氣,迎了上去。
“臣宋琉恭迎聖駕。”
宏煜和凌不一樣,我於他們的意義,他們於我的意義都不一樣。我和凌之間可以沒有規矩,但是和宏煜一定要有。只是我受凌託孤,又位居太師,見了皇帝須跪,無需磕頭。
“太師請起。”宏煜裝模作樣地扶了一下,我就順勢站了起來。這些都是場面,雖說只有他、我和蘇直三個人在場,該做的架勢仍是要做足。
架勢做完之後,就可以輕鬆多了,宏煜興奮地扯着我的袖子往花廳裡走。
“琉,你快去換衣服。聽說今天百姓在寧河邊辦了花潮,還有亮寶會,朕想去看看。你們陪朕一起去。”
我的心情卻興奮不起來,低低應了一聲。
“怎麼了?”宏煜回頭看我。
連忙收拾煩亂,笑着搖了搖頭。
“對了,叫上浩楓一起去。”他興致勃勃。
“皇上,”我突然站定,初生的陽光從背後投來,在面前投下一個長長的陰影。
“嗯?”宏煜再次回頭。他逆着光,被太陽照得眯起眼,發出這個音節的時候脣角向上揚起,構成一個微笑的表情,甜美而純真,毫不設防。
我很慢很慢地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陽光下冷若冰霜:“浩楓她……不在了……”
“不在?她去哪兒了?”宏煜不假思索地問。
沉默。
我沉默。
他也沉默。
蘇直始終垂着頭,亦是沉默。
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我看到他驟然瞪大了眼,瞳孔急劇地收縮。
他一個箭步衝到我跟前,差點跟我撞上:“什麼叫不在了?你什麼意思?她人呢?她怎麼樣了?”
他是真的在爲浩楓着急,大大的眼睛裡淚花亂轉。自從凌出殯後,我沒有見他掉過一滴淚。恐怕他這次是爲浩楓動了真情。
我閉起眼睛,攥緊了拳頭。父親、母親、姐姐、凌、襄藍……一個個逝去之人的臉在眼前交疊,緊緊瞌起的眼睫上有一個小小的光點,它正在不斷擴大、擴大,逐漸幻化成一片光明的天地——空無一物、荒草叢生的荒原。
四下裡一片寂靜,明亮的陽光把所有身影都曬化了。我已無所謂擔憂,也已無所謂恐慌,在這樣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擔憂和恐慌是久藏於地下而終有一刻得見光明的紙片,一瞬間紛紛零落剝蝕。無所謂秘密,也無所謂隱瞞,我的擔憂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義。
睜開眼,無比鎮定地對宏煜說:“浩楓不守婦道,與人穢亂通姦,已被臣家法杖斃了。”
宏煜的雙手猛地往前推了一下,不知是想推開這個晴天霹靂還是推開我,我被他推得踉蹌倒退兩步。他尖叫道:“你說什麼?!”
守在門外的侍衛聽到喊叫,一股腦全衝了進來,在門口列成一排。祁雲月走在最前面,見宏煜沒事,按劍的手才收了回去,卻沒有轉身出去,站在那裡看着我們。
儘管早有準備,我依舊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站定之後,又重複了一遍:“太師府侍妾浩楓不守婦道,與人穢亂通姦,已被臣家法杖斃了。”
我故意在她的名字前加了“太師府侍妾”幾個字。
不遠處祁雲月臉色突變,將身後的侍衛都趕了出去,又爲我們關上了大門,只有自己留在前院裡,生怕宏煜突遭什麼變故。
“呵呵……”宏煜卻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琉,你騙我的吧。”他心亂如麻,都忘了自稱“朕”。
“你們逗我玩的吧。好好……你們贏了,你們真的把我嚇到了。別玩了,把浩楓叫出來吧。”
我神色不變:“臣沒有逗陛下玩,臣的話句句屬實。”深吸一口氣,“臣的病皇上也是知道的,浩楓雖名爲侍妾,和臣並無夫妻之實,可是她卻有了身孕。這種事,在民間是要浸豬籠的,臣不想家醜外揚,就將她家法處置了。她的屍首如今埋在璐山北麓南水闕的楓樹林邊,皇上要是不信,可以去開棺……”
“宋琉!”宏煜怒喝,“你給我跪下!”
我直挺挺地跪下了。
宏煜指着我,氣得手指發抖。他的語句甚至無法連成整句:“你……她……有……身孕,你居然……你……”他幾乎要哭出來了。
蘇直快步上前跪在他跟前:“皇上請息怒,龍體重要。”
“閉嘴!滾一邊去!”宏煜怒道。
蘇直連忙悻悻退開。
宏煜也藉此找回了幾分理智:“什、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十五。”
“上……?元宵?!你在元宵節打……”他說不出那個字,半張了嘴幹吸了好幾口氣,總算又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浩楓有身孕,爲何不告訴朕?”
“爲什麼要告訴陛下?”我擡起眼皮看他,語調淡漠。我是鐵了心腸了。
宏煜揹負着雙手,好像一頭煩躁已極的困獸,在我眼前不斷地走來走去。聽到這句話,他忽然立定了,直勾勾地盯着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依舊跪在那裡,漫不經心地擡頭迎視他的目光。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咬牙切齒:“你知道的。”
“臣愚鈍,不知道。”
啪!
他一個巴掌甩在我臉上。
我筆挺地跪着。
他不解恨,反手又是一個耳光,比上一個更用力。
我紋絲不動,嘴角已滲血。
祁雲月和蘇直對望一眼,一齊跪了下來,齊齊道:“皇上息怒!”
宏煜不理他們。
“宋琉……”他怒極反笑,字字血淚,“朕早就知道……當年你怎麼對襄藍,今天就會怎麼對浩楓……恨只恨,沒能早點察覺你的蛇蠍心腸。”
“臣罪該萬死。”
他背過身,揚起臉,好像在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我努力控制着情緒:“臣處事不當。杖斃一個妾婢,本是臣的家事,卻不想觸怒龍顏,是臣的錯。臣罪該萬死。”
“你不是人……”他背對着我,聲音裡寒意入骨。
“皇上,”我的語聲也有了顫抖,“您是我抱大的,您說第一句話、走第一步路、寫第一個字,都是我手把手教的。以前您晚上不肯睡,我抱着您整夜在這園子裡走,您都忘了嗎?都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臣不敢高攀,可我畢竟也做了您幾年老師,先帝欽點的太師。如今爲了一個女人,您居然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您就不怕先皇的在天之靈傷心嗎?”
宏煜淚水漣漣:“你不要跟我提父皇。父皇對你那麼好,你卻忘恩負義。他頭七未過,你就和樊虞在旬陽街鬼混,以爲我不知道嗎?居然還當街摟摟抱抱,你把父皇當什麼了?你對他可有半分情意?”他已泣不成聲。
“皇上……我不想說……”我放低了聲音,幾乎是氣若游絲地說,“……您不也一樣嗎?”
喀喀——
是捏緊的拳頭髮出的聲音,還是緊咬的牙關發出的聲音,已無法分辨。只見他舉起了拳頭,想狠狠揍我,被身旁跪着的蘇直一把抱住。
“皇上三思啊!”蘇直哭叫道,“先皇遺詔,宋太師打不得的!”
“滾開!”宏煜掙扎,蘇直卻抱得很緊,死死不肯鬆手,兩人糾纏着。
“放手!是他先背叛父皇的!朕今天就代父皇教訓他!”
“皇上三思。”祁雲月也一磕到地。
“好,祁雲月,”宏煜忽然想起了什麼,“你來,把他綁了。朕今天就要替父皇執行家法,送他下詔獄,砍他的腦袋。”
祁雲月跪着不動。
“你聾了?”
“皇上,”我冷笑了一下,“臣是託孤的顧命大臣,有先皇御賜丹書鐵券在手,除謀反外一切罪名不問,就算是謀反也只能流放不能殺頭,皇上是想違抗先皇的旨意不成?”
宏煜愣了,喉結上下翻動,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咕”聲。
我接着說:“就算臣真的犯錯,也要先由禮、吏二部初審,隨後刑部定刑,經三法司複審後,再由禮部複審,最後御前大會審,方纔能定罪……請問皇上想以什麼名義定臣的罪呢?”
“宋琉……”宏煜幾乎要將牙咬碎,“算你狠!”
他一甩袖子,筆直朝外走去。蘇直急急跟上。祁雲月走在最後,離開的時候一言不發地看了我一會兒。
我虛弱地朝他笑笑,頹然坐在地上。
上午的風吹動屋檐飛角上的鈴鐺,發出細微的鈴鈴迴響。我側耳細聽着這陣奇異的鈴聲,伴隨自己尚未平復的呼吸,心中已預測到了雲京城的未來暗藏的風雲變幻,包括我自己。這個冬日上午的陽光非常熱烈,我看到遠處永延宮高高角樓下的琉璃紅瓦和綠樹叢中瀰漫着災難的白光。
——凌……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