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昭苦笑着,突然一道閃電過來,將他臉上的淚痕照得明明白白,李公公一眼覷得,慌忙低下了頭,小聲吩咐人起轎,自己也隨轎走了。
中宮殿裡,滿室裡瀰漫着溫熱的血腥味道,如剛剛殺了生靈的屠宰場,到處都是死亡的跡象,皇后娘娘不顧產後身子凌弱,跪到地上拍門哀求道:“母后,我求你讓我見皇兒一面,求你。”
韋太后看着懷裡初生的嬰兒,粉紅的一團肉,小手明明還在動着,可是她卻道:“皇后,你還是不要看了,皇兒已經夭折了,看了只是徒惹傷心而已。”
皇后娘娘哭得悲傷,哽咽難耐,“母后,我明明還聽到皇兒的哭聲,他怎麼可能就死了呢?”
“你不信嗎?”
“臣妾不信。”
太后娘娘一聲冷笑,將孩子交到一旁宮人手上,她起身扶着宮人手腕來到皇后門前,緊閉的房門已用木柱牢牢封上,就算是個年輕力壯的鐵漢都不一定能撼得動,更何況是剛剛生產過的弱女子,所以,她一點都不擔心她會衝破房門過來與她索命,太后娘娘隨手揮走宮人,語聲平靜的道:“皇后,不管你如何不信,這都是事實。”
裡頭,皇后娘娘突然又大喊一聲“臣妾不信,不信……”
韋太后淡淡而笑,“你不信也沒辦法,法師說這孩子是天降災星,不過幸好皇上命礙,他生下來就死了,這也是好事,你放心罷,孩子已經抱去掩埋了,哀家不會草草就扔了他的,哀家已經讓人去給他作法了,他下輩子會託生到好人家的,會給你個交待的。”
聞言,皇后娘娘突然大笑起來。
瘋了般狂笑三笑,“母后,你果然對得起我,生不能善待,死也要好好超度,這樣的待遇真是讓臣妾受寵若驚。”
韋太后輕笑,不以爲意,“都是應該的,你不用太過介意,另外,你產生身子凌弱,不宜這麼激動,還是躺回牀上好好休息罷,裡頭的人在幹嘛,還不扶皇后娘娘到牀上休息?”
她厲喝,兩個宮人惶恐的上前摻扶地上的皇后娘娘,皇后髮絲凌亂着,染血的稠布自裙角處搖擺着,她整個身子搖搖欲墜,身子向後倒在宮人身上。
“皇后娘娘,您怎麼了?別嚇奴婢。”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好像昏倒了。”宮人隔門稟道,韋太后沉默半晌,冷笑道:“死不了就好,你們好生扶侍着罷。”
她轉過身道:“皇上呢?”
一個剛剛從外頭進來的宮人,身上還帶着雨水溼氣,上前小聲回道:“皇上剛剛來過,只是在門前站了一會,又回去了。”
聞言,韋太后沉默了三秒鐘,似乎有所動容,她嘆了口氣,小聲吩咐讓宮人把孩子抱過來,她輕輕將瘦小如貓一樣的嬰兒抱進懷裡,左右宮人扶着她,慢慢進了另一邊偏殿,太后就坐在這瀰漫着皇后娘娘凌厲恨意與悽殘濃腥的房間裡,抱着易子昭的孩子,靜靜沉默着,自她喉中傳來一聲嘆息。
不是不懂得他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這是易子昭的親骨血,只是有時候人就是這麼無耐,不得不做得絕情。
她
顫抖着手指摸着孩子的五官,喃喃的道:“孩子,別怪皇阿奶,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你與你父皇天生相剋,不得不分開。”
隔了半晌,良姑姑悄然走進來道:“太后娘娘,法師說時辰到了,該送皇子上路了。”
太后娘娘靜了片刻,嘆口氣,不捨的將孩子交出來,“拿去罷。”
就如一件東西,一件瓷器,一隻貓狗,拿去罷。
良姑姑小心上前接了孩子在手,小小的一團肉,她抱的惶恐,孩子小手胡亂抓着,忽和抓到她鬢邊一根髮絲,越少越疼痛。
她輕輕皺了皺眉,悶哼一聲。
太后娘娘擡頭“看”了“看”她,如灰土般色澤的眸子裡有着獸一樣的警醒,隨即劃爲一種沉默,淒涼又無耐的笑。
“怎麼了?孩子抓到你了?”
良姑姑睜大眼,驚奇難道她長着天眼?
可是她明明什麼都看不到,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她平靜的笑着,似乎不明白,但是她卻道:“別試了,哀家看不見。”
如此一來的唐突,讓她惶恐的後退跪下,“奴,奴婢知罪。”
“起來罷,好生待孩子,找個奶孃把他餵飽了再上路,之前準備給皇子的東西也一件不差的都燒給他,讓他帶着上路,到那邊,好好投胎做人,下輩子平平安安。”
“奴婢謹尊太后娘娘吩咐。”良姑姑道,抱着孩子輕輕拈了兩下,先前還哼嚀的孩子舔舔嘴辰,瞬間安靜了下來,小手輕輕抓着她,像是找到了依託。
良姑姑年過半百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她微微笑着,幾十年來深宮的生活早已讓她變得麻木不仁,沒想到如今一個小小的生命卻能讓她這麼失控,想到這些,良姑姑收回笑容,重新變得冰冷起來,就算再怎麼捨不得,再怎麼下不去手,他也得死,太后娘娘雖然目盲,但是心不瞎,如果她不聽她的吩咐的話,一切後果是明擺着的。
所以孩子,別怪我。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輕輕對太后行了個禮,“那麼,奴婢這就下去了。”
臨走,她還是忍不住不解的看了她一眼,她實在想不明白,她明明看不見的,卻能知道她在做什麼?
太后娘娘坐在榻上微微笑着,在她身子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輕輕說了一句,“是風聲,人走動時是有風的。”
伴着風雨聲聽到這一聲,如真似幻,良姑姑抱着孩子站在門口,轉身看着她,遙遙的畫面,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家坐在那裡,身上朝服儘管華貴,可是掩不住她蒼老的面容和疲憊的神色,想必她也是不捨的。
因爲,她從她眼角看到了一點淚痕。
外頭狂風吹來,良姑姑輕輕摸着自己的手背,那裡有着一道紅痕,剛纔孩子如受驚一般,突然收緊小手,尖細的指甲狠狠划進肉裡,像是感受到自己之後的命運一樣掙扎着,想到這些,她低頭看一眼孩子,如同被針扎一樣,猝然轉身往外走。
懷裡的孩子微微掙扎着,嚶嚶的哭了。
她神色慌亂的穿過層層迴廊,雖然穿着披風,可是寒冷的空氣還是
透過披風鑽進衣內,她渾身涼透,此時,密佈而降的雨絲裡夾了星點的雪珠,又下雪了,整個冬天格外的冷,
一路的的風聲雨聲雷聲,伴着臨去一眼太后娘娘如鬼般影子,她惶恐極了,像是臨死見到了死神,心跳不住的加速,不遠處,甦醒過來的皇后娘娘用力的拍門大喊,母后變爲賤人,臣妾變爲本宮。
一切顛倒過來。她再也不需尊敬她,惱羞成怒的罵聲在雨聲裡變得微小,然而這絲毫都不影響是非蔓延的程度,嫡皇子夭折的消息傳遍闔宮上下。
良姑姑將孩子帶到一處隱蔽的地方,那裡,早已有等待接手的宮人,她穿一襲黑衣,厚重的披風與風帽幾乎將她整個面容遮起來,良姑姑走到跟前,將準備好的銀子交給她,“拿去罷,好好善待這個孩子。”
如一件物品般將孩子交給黑衣人。
良姑姑眸中劃過一道不捨,黑衣人面容掩在風帽下,看不清她容顏,但覺出她的恭敬,良姑姑輕嘆了一聲,似乎十分感慨,有種人之將死的善言。
這樣黑暗的交易,本就越簡單越好,對於她的沉默,良姑姑也沒有在意,聽殿裡的吵鬧聲越來越激烈,她也來不及多待,最後看了她一眼,匆匆轉身就走了。
回到殿裡,她俯到太后娘娘座下回道:“太后娘娘,都已安排好了,那個人會善待孩子的。”
韋太后沒有吭聲,渾濁的眼睛裡留下淚來。
良久,她站起身道:“皇上在哪裡?”
“似乎回宮了。”
“婉貴人呢?”
“也在宮中。”
“召她過來,隨哀家一道去看望皇上。”她淡淡的道,走到緊鎖的門前,對裡頭吵鬧不休的皇后娘娘道:“停止罷,這樣下去對你沒有好處的,皇上不會因爲你沒有孩子就不要你,他還是會跟從前一樣愛你。”
“他是畜生!畜生都不如……”皇后娘娘的咒罵聲穿過雨層傳遍雨夜。
太后娘娘蹙了蹙眉,轉身離開。
皇后娘娘在房子裡摔打着,叫罵着,“南宮誠楓,我不會放過你的,死也不會放過你,你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你只不過想利用我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可是孩子是無辜的,你居然可以親眼看着你的兒子去死,你是畜生,豬狗不如的畜生,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韋太后的腳步停下來,重新踱回來,將身子輕輕帖到門上,一字一句,清晰的道:“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兒子不叫南宮誠楓,而叫易子昭……不,韋子昭,你說的不錯,他從來沒有愛過你,他一生愛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之前在宮裡關押的明誠皇后,你明白哀家話裡的意思嗎?”
裡面良久的沉默,沒有迴應。
韋太后臉上漸漸泛起笑意,轉身離去,走到院子裡,身後突然傳來皇后娘娘瘋子一般叫喊聲,穿破黑鴉鴉的雲層,直抵天空。
如果這世界上有神明的話,或許可以聽到她痛不欲生的哭泣哀豪,但是沒有,所有的痛苦都自己背。
春桃悄悄走到地上的皇后娘娘跟前,輕輕扶起她,“娘娘,不要這樣,身子要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