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京城,忙忙亂亂的,還沒來得及歸置箱籠,帶來的贄儀土產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出來。我知道公公庶務繁忙,不敢耽誤公公的寶貴時間,便順手取了一件。
是村裡工匠自己鼓搗出來的玩意兒,也不值什麼,就是樣子新鮮好看,煩請公公先帶回去給娘娘湊個趣兒。”
將錦盒交到劉公公手上,順手將一個鼓鼓的荷包納入他的袖中,“辛苦公公來回奔波,沒能好好款待,我心裡着實過意不去。這包俗物是我的一點兒心意,請公公不要嫌棄,拿去喝杯薄酒驅驅霜寒。”
劉公公感覺袖子陡然一沉,便知道“這包俗物”的數目不小,笑得愈發慈眉善目,“葉姑娘太客氣了,老奴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告辭。”
葉知秋偏身請讓,“我送公公出去。”
劉公公衝她略一點頭,便習慣性地微躬着腰身向外走去。出了前廳,來到影壁跟前,方纔說了句“留步”。
葉知秋亦不堅持,吩咐小蝶替她送出大門外,並打賞跟車和趕車的小太監每人一個小號荷包。
小蝶從外面回來便有些不高興,“這公公看着笑眯眯的,好大的架子。”
“我只是一個無名無分的農女,難道你還想讓人家給我下跪磕頭不成?”葉知秋絲毫不以爲意,“劉公公一看就是芸妃娘娘身邊的老人,能爲了我出宮走一趟,已經是給我很大面子了,臨了端端架子也是應該的。”
道理小蝶都懂,就是有些不服氣,“農女怎麼了?論容貌儀態,論品性本領。小姐哪裡比那些公主娘娘差了?虧你還給了他那麼重一份見面禮。”
“人心不是靠錢就能買來的,就像你說的,這纔剛開始。真正架子大的還在後頭呢。你要是回回都生氣,還不氣出病來啊?”
葉知秋在她肩頭安撫地拍了拍。“好了,你就不要糾結這點小事了。偏廳裡不還供着一尊菩薩呢嗎?你去幫我送走了吧。”
“小姐你不見她啊?”小蝶驚訝地看着她,既然不見,在門口直接攆走就是了,還請到廳裡去做什麼?
“那位葉夫人一看就是個沒主張的人,跟她說什麼都說不到點子上,見了也是白見。”葉知秋耐心地給她解釋,“她那個人是屬燒火棍的。火都在頭上。
如果直接趕走,她一定會在門外鬧起來。到時候她臉上不好看,我臉上也沒光。晾得她火滅沒脾氣了再送走,她也就鬧不起來了。
你去跟她說,我說水土不服,身體不舒服,今天誰也不見,請她改日再來吧,把話說得婉轉客氣一些。”
小蝶會意而去,將她的話轉給葉夫人。
葉夫人一上午喝下三壺茶。吃了兩碟點心,肚子飽脹難受,漸漸內急。再有人來送茶點便忙不迭地拒絕了。起初怕誤了正事不肯去方便,後來想去卻不知道去哪裡方便。
有心問問,屋外站着的都是護院家丁,實在張不開嘴,叫身邊的大丫頭出去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此時正憋得面紅耳赤,見小蝶過來,如同見了救星。
急急地打聽了茅廁的位置,便一溜煙地去了。解決完了通體舒暢,臉面也丟了個精光。這要是讓人知道她跑來認庶女。卻貪吃貪喝險些尿了褲子,不被人笑掉大牙纔怪。
不用小蝶多費口舌。便領着下人灰溜溜地走了。
小蝶一路笑着回到後宅,把葉夫人猴急的樣子說給葉知秋聽。“天大的事兒都抵不過人那三急,我今天總算見識到了。以後我要是不待見誰,就用這法子整治她。”
“用這個法子得分人,不是人人都好用的,好用也只能用一回。”下次來葉夫人只怕連茶水點心都不敢碰了,想到這個,葉知秋也是忍俊不禁。
再有一回,她那便宜老爹應該就能意識到,靠夫人解決不了問題,該親自出馬了吧?
葉知秋這邊輕而易舉地打發走了葉夫人,劉公公那邊邁着小碎步進了含香宮。雙手奉上錦盒,又把跟葉知秋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一遍。
芸妃聽了暗暗點頭,那孩子倒是個懂得進退的。知道不能越過太后皇后大張旗鼓地給她送禮,只拿了這麼一件東西來,既表了心意,又全了禮數。
心思轉動的工夫,身邊的宮女已經將錦盒打開,送到她面前。打眼看去,只見裡面放了一個明晃晃的圓盤,鑲在一個造型別致的支架上。
她只當是裝飾擺件,捧起來細細端詳,卻見那盤子裡出現了一張妝容精緻、似曾相識的人臉,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是一面鏡子,裡面的人臉就是她自己。
她大爲驚奇,摸着自己的臉連連驚歎,“世上竟有這麼奇妙的鏡子,把人照得纖毫畢現,就跟當面瞧見了自己一樣。本宮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把自己看得這麼清楚明白。”
宮女好奇地往前湊了湊,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半邊臉,不由“呀”地驚呼一聲,“真是清楚得不得了!”
劉公公站在一旁但笑不語,路上他一時心癢打開看了看,跟她們的反應差不多。乍然看到自己那張雌雄難辨的臉,還唬了一小跳,險些把鏡子扔出去。
芸妃對着鏡子左右照了半天,待新鮮勁兒過了些,才交由宮女好生收起來,笑着看向劉公公,“那鏡子是村裡的工匠自己鼓搗出來的?”
“回娘娘的話,葉姑娘是這麼說的。”劉公公躬身答道,言外之意,是不是真的他就不知道了。
芸妃想起鳳玥說過,這次去清陽府,帶回來來幾樣東西。當她問起都有什麼,卻賣關子不肯說,想必是料到那孩子會單獨送她一份,給她留着驚喜呢。
因禮物十分可心,對葉知秋的好印象從三分猛增至六分,細細詢問道:“那孩子模樣生得如何?”
“容貌身段都是頂好的,說話做事也大方得體。”劉公公說完又在心裡補了一句,出手更大方。
他原以爲那一包是銀錠子,誰知打開一看,竟是鑄成瓜果蔬菜模樣的金錁子,樣子精緻,成色十足,險些亮瞎了他的老眼。
本來還想站在婆家的立場上挑幾根刺兒的,可拿人手軟,話到嘴邊就悉數變成誇讚之詞了。
“康兒看上的姑娘定然差不了。”提到鳳康,芸妃忍不住唏噓起來,“每每提到婚事,康兒就推三推四。外面風言風語,說什麼的都有,本宮時常替他發愁。
如今快三十的人總算要成家了,本宮終於能鬆口氣了。蘭妃姐姐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替鳳康感到欣慰之餘,又爲早早香消玉殞、不能看着兒子成婚的蘭妃傷懷不已,劉公公和宮女忙說些吉祥逗趣的話來開解她。
宮中無秘密,芸妃派人出宮探望葉知秋的消息很快傳到各個有心之人的耳朵裡。四皇子的生母寧妃借送點心的由頭來到棲鳳宮,跟穆皇后見了面,東拉西扯幾句,便拐到芸妃身上去。
“姐姐可知道芸妃派人出宮的事?”
“聽說了。”穆皇后簡短地回了三個字,便再無他話。
寧妃嗤笑一聲,“不過是個粗鄙村姑,也值得她上趕子巴結?”
穆皇后手捧茶盞,淡淡地笑着,“雪親王在芸妃宮裡養了好幾年,芸妃一直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對雪親王心儀的姑娘表示一下關懷也是無可厚非的。
上趕子巴結之類的話妹妹日後還是少說爲妙,別忘了皇上剛從清陽府回來。”
寧妃表情訕然,可不是嘛,若芸妃派人出宮探望是上趕子巴結,那皇上千裡迢迢親自去接不更是上趕子巴結了嗎?按下“芸妃眼皮淺”的話頭,另闢蹊徑地說着風涼話,“經她手養大的皇子真有出息,一個沒臉沒皮地佔了嫂子,一個被鄉下丫頭哄得五迷三道,虧她還有臉以慈母自居。”
“做母親的哪一個不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好?”穆皇后不置可否,就着茶盞輕抿了口茶。
寧妃再三撩撥,非但沒能引起她的共鳴,反而引得她一再展露一國之母雍容大度的素養。相較之下,自己就顯得尖酸刻薄,長舌聒噪。
意識到借皇后打壓芸妃無望,心下懊惱,便掉轉矛頭,“姐姐沒生養過孩子,倒知道做母親的心情,真是難得。”
話一出口,侍立在側的宮人齊齊變了臉色。皇后年輕時不慎小產,之後就沒了生育能力,這件事在後宮可是頭等忌諱。寧妃居然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這不是存心揭皇后的傷疤嗎?
宮人們心情惴惴,齊齊拿了眼角偷偷打量。穆皇后跟沒聽見沒看見一樣,依舊笑得端莊溫雅,“本宮雖未生養過,可看見各位妹妹爲皇子皇女殫精竭慮,憂思掛懷,也能體會一二。”
近幾年四皇子勢力漸大,寧妃母憑子貴,氣焰隨之高漲。時不時尋釁一回,企圖挑戰皇后的權威,每一回都像今天這樣碰上軟釘子。
她就不明白了,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憑什麼做了這麼多年皇后,並且將後宮把得死死的?
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不甘,不願再看穆皇后那張利刃也穿不透的假面,連告退都不曾說一聲,便引着宮人氣呼呼地走了。
穆皇后對她的無禮全不在意,吩咐宮人送她出門。估算她們主僕出了棲鳳宮,才悠悠地道:“出來吧。”
隨着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碎響,屏風後面走出一個明眸皓齒的清麗佳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