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河對岸的亭子裡, 傅夫人抱着她的琴,微闔眼眸。那美人休憩的靜謐與殤山流水的靈動渾然天成一曲悠揚音伶。
空無一人,唯有初冬的寒風和鍾河涓涓的細流, 忽而大風乍起, 水面被暈開層層光圈, 墨衣男子騰空出現在小亭中。
“太月夫人近年可好?”那面具牢牢架在臉上, 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他雙手作揖,舉手投足盡顯霸道和王氣。
傅夫人睜開眼,祥和而笑, “你來了。”
他點頭,直奔主題, “亦此來只是問夫人討要一件東西, 想必夫人瞭然於心。”
“那年你父王遣散我們四人時, 曾予以重託,我太月一直銘記於心, 你既要,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她頓了頓,“不過太月希望,亦公子莫要做得過分。”
他一笑, 盡帶狂傲與睥睨, “我從不覺得我做了些什麼過分的事, 夫人鍾愛誰, 想將玄火琴傳予誰, 與我無關,我也不會插手。當年睿王滿門抄斬之時, 將重物所託,那年我還小,亦不知此爲何物,卻也知此物的重要性,如今三缺一,還望夫人成全。”
“她是何人?”傅夫人平靜的面容略顯疑慮。
“天外之人!”他答得風輕雲淡。
傅夫人扶着石桌站起來,淡淡地微笑,“你既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能拒絕。”她反過琴身,從琴座底部抽出一本古籍,將最後一張用針縫合的布小心的拆下,交給他。“那年慘案猶記於心,睿王宗祠天不忍斷,你若他日籌謀完備,我自當助你一臂之力。只是——”
他雙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未接,反而縮了回去,“還望夫人將此物替我交予她,無論如何,亦定不會讓夫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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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卿宛跟着兩兄妹正在廣平街晃盪,天華城的文藝範濃重,只是這寒冷的天氣致使街上的行人少了些,原本就慢節奏的生活,此刻變得更加輕緩。
她裹了裹身上的狐肷褶子大氅,這是林路虎怕他家董事長不耐寒受涼特地叫人送來的,只是穿着笨拙了些,擋風,姑且保暖,卻不適合打架。
三人有一腳沒一腳地走着,曳兒搓了搓手呵了幾口暖氣,嬌嗔道:“這才十一月裡就這麼冷,在過個把月,豈不是不用出屋了,又要悶上些許時日。”
三人無力地笑笑,竺卿宛忽而靈光一現,道:“整日裡逛這些個字鋪古玩煞是無趣,不如去逛逛集市?”
“集市?”曳兒有些發怔,“都是些小商攤販,賣些蔬菜魚肉,都是下人幹得活,又髒又臭,那裡有什麼好去的?”
傅薄雲同是不解,覺得大約是這些日子把她悶壞了,突發奇想些什麼新玩意,作爲一個乖弟弟,他最終還是應聲道:“宛姐說去定有她的理由,我們一塊去。”
曳兒有些不滿,跟了上去。
集市裡,人物繁皁,垂髫之童,斑白之老,這粗衣麻布,怎抵得冬日的嚴寒,一邊是蔬菜瓜果,只是因着季節,物種少了許多,一邊是雞鴨魚肉,一股魚腥蔓延整片市集,雞鳴鴨叫蓋過鼎沸人聲,雖是貧乏了些,新歌巧笑不絕於耳,寰區異味包羅萬象。於平凡中見生活的美好,纔是幸福的真諦。
她停在賣雞鴨的攤子前,盯着籠子裡的活物,津津有味,那雞鴨被她的眼神驚嚇,撲騰在竹籠裡,震飛了一籠子羽毛。
她在空中抓過一根羽毛,臉上掛着奸笑,看着曳兒哆嗦了一下,拍飛那跟羽毛,道:“這麼髒臭的東西,姐姐還拿在手上笑,不怕沾了一身腥臭嗎?”
“不懂了吧?”竺卿宛抓了一把鴨毛,搓揉了幾下,對着那小攤販喊道:“都要了!”
攤主有些木訥,一時反應不過來,這個女子身後沒有拉車,拿什麼都要了他的家禽,不會是來搗亂的吧!
“姑娘,您可別跟小的開玩笑,”有大生意上門,那小攤有些激動,不敢相信,“您是真的全要麼?”
竺卿宛還未回答,一邊的傅薄雲開了口,“宛姐說要,自然就全要了!”
“誒,好好好,”小攤興奮地手舞足蹈,“幾位打算怎麼帶回去?”他往後張望了幾眼,又做好了失望的準備。
曳兒捏着鼻子,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嬌生慣養的小娃兒,薰不得這市井之氣,急着要回去。
“你呀,”竺卿宛寵笑着,“等晚上還看你會不會這般厭惡。”
最終,還是傅薄雲出了銀子喊了小販僱了車子將一羣家禽趕到傅府,伙房的下人大冷天嚇得滿頭是汗,這一羣雞鴨,怕是一個月都吃不完,好在天冷易儲存,不知三少爺是抽了什麼瘋,運了這些回來。
竺卿宛數了數個數,面色沉重略表對於即將殺生的愧疚,順便嘉獎了幾句,便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吼道:“弟兄們,將這些雞鴨的毛全拔了,送到相幼閣!”
下人們張着嘴說不出來來,倒是曳兒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委屈道:“宛姐姐是要髒死我嗎?不能拿到我的房間來!”
竺卿宛奈何不了她,便讓傅薄雲安排了間空屋子,天冷,她可不會織棉布,倒是可以在衣服夾層中加點羽絨,比起大裘一定很保暖輕便。
她算不得賢惠,自小也沒做過針線活,便用她那外星人的畫畫技術描了幾筆,畫出了大約像是羽絨背心的樣子,讓傅薄雲專門給她找來的女工照那樣子裁了兩塊綢緞下來,用針線密密縫起來,塞入些羽絨夾在衣服的夾層中,那女工是個技術精湛的人,居然在她的口述和不成形的圖例下做出了像模像樣的羽絨背心,女工約是犯了強迫症,遲疑道:“姑娘,你確定這衣服能穿?”
“穿是能穿,”竺卿宛捉摸了會,果然還是機器好,這玩意現在看起來像背心,卻難看得緊,那女工倒吸一口氣,竺卿宛便補充道,“不過只能穿裡面!”
女工舒了口氣,若是穿外面,她是打死也不願走到街上去丟人現眼的。
“鞋墊會做麼?”
女工點點頭,竺卿宛便用她之前量出的曳兒的腳碼,讓她縫製了雙,“加點這個進去。”
技術人員做出來的活總是與門外漢有很大的差別,竺卿宛吩咐女工按着自己的身形也做了件,她可不想過個把月被凍死。曳兒拿到後雖然對於其做工和樣式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但終因其保暖性,還是很開心地手下了,對於羽絨鞋墊,她倒是非常滿意,大雪天便可以穿着出玩雪了。
傅府的家丁突然找到傅薄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皺了皺眉,便揮手示意家丁下去。面上有些焦慮,似有什麼解不開的迷。
竺卿宛看在眼裡,便隨口一問,原是覺得傅薄雲不至於告訴他,沒想傅薄雲低聲在她耳邊道:“方纔有人來報,集市邊上發現幾具屍體。”
“集市?”竺卿宛想到上午他們去了集市,可轉念一想,莫非那麼巧,“有什麼奇怪的嗎?集市人多眼雜,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她自是想到了或許是兆京的人動手了,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偶然,凡是偶然,其背後必有直指的線索。至於若真是正德王朝的人要對傅薄雲下手,那又爲何突然間死去?
“去看看屍體!”傅薄雲和竺卿宛一同出了相幼閣,並未帶上曳兒,畢竟去瞧屍體,也不是什麼春花秋月,曳兒也不見得愛看。
下人揭開蒙在屍體上的白布,便拘謹地彙報:“死於午時與未時交接,一刀致命,對方是趁其不備,這幾人功力不低,死得這樣輕鬆倒也詭異,發現時在集市口的小巷中,身上有兆京皇家親軍的標記。”
竺卿宛和傅薄雲對望一眼,那時辰,正好是他們從集市出來的時間,皇家親軍,看來是盯着傅薄雲去的,至於爲何死得這麼容易,大約便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自己也被人盯上了,只是,是誰?
“那日蘿槿軒議事的還有誰?”竺卿宛蓋上白布,無論他們做了什麼,只是立場不同而已,不是上位者,那麼無論站在哪一方,都身不由已,她可以諒解這些人的無奈,只是因爲死者爲大,否則,她也絕不允許觸犯到自己的利益。
傅薄雲回憶了那日的情況,便一個個將名字報了出來,報到輕雲瓷器商,竺卿宛突然覺得很熟悉,“似乎在哪聽過?”
“伈姑娘的父親。今日瓷器生意變得難做,似乎有人故意阻斷了需求。”
她恍然大悟,想起曳兒告訴她關於伈姑娘的身份,“商人地位低,想要對付是最簡單的,只是這伈姑娘有軍機處的義父,有江湖名流師傅,她父親也不是容易被扳倒的。朝廷開始有動作了,你要小心!”
傅薄雲自不是個好惹的主,示意竺卿宛放心,“宛姐,會是何人替我解決掉了那批人?”
頗有默契地微笑,兩人心知,何必在乎是誰呢?只要是替你解決問題的,必然不是大對手,這些明處暗處的援手,該現身時無需隱藏自會出現,不該現身時窮盡全力也未必能找到。有共同的朋友未必能成爲朋友,而有共同的敵人反而是朋友。
“這些人可真不仗義!”竺卿宛看着被擡下去的屍體,悠悠道:“既然出手殺了他們,也不找人埋了,若是此刻被朝廷的人知道了,怕纔是大事。”
“既然都讓別人出手了,就不要嫌人家做事不利索!”傅薄雲託着下巴眨了眨眼,“大約是想讓我有所警覺,看來我還要多謝他們!”
竺卿宛猛然間想到了什麼,拍了拍他的肩道:“該吃吃,該喝喝,這事甭往心裡擱。嗯?”
握了握袖中的三張薄布,感覺心裡忽晴忽雨,一首一首,單曲循環的旋律,一口一口,聽誰的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