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羽公主多心了。”謙太妃和煦的笑笑，我卻覺得大熱天的胳膊上要起雞皮疙瘩了。
“妹妹今日打擾姐姐這麼長時間，未免不便，先告退了。姐姐與惜羽公主姑侄倆可自在說說
話。”
姑母繼續微笑，“哀家便不多留你了。福王年幼，你還要多費心。”
謙太妃斂衽行禮，“諾。”
“姑母，她今天怎麼在這裡呆這麼久？”等謙太妃一出宮，帶着身後一溜花花綠綠的宮人遠去我便摟着姑母的脖子問。
“無非一些瑣事。”姑母點了點我的鼻子，又說：“你剛纔還說不是故意的？”
我嘻嘻一笑，“我就是要讓她快走嘛。明知道我要來見您，還賴着不走，擺明了是跟我過不去。”
姑母無奈，“你啊你，還是這麼魯莽率直。她年輕氣盛，當初又是一路從寶林晉升到謙妃，後生了福王封爲貴妃，最得先帝盛寵。如今能收斂心性至此，哀家已經覺得很不容易了，你何苦去招惹她？”
我揉揉眼打打哈欠。
姑母又自嘲的笑笑，“你還是個孩子，跟你說這麼多做什麼？”
我賴在姑母懷裡，姑母的衣袖衣襟上染着淡雅的花香。
“姑母，幼章中午想吃花香藕，姑母做給幼章吃好不？”
冰糖花香藕，是我姑母自己發明的一道夏天吃的消暑點心。
我姑母在未出閣的時候就喜歡花道，對各種花的種植，花香的辨別，花露的製作，還有花膳，都是出了名的精通。小時候我一度認爲姑母是天上的仙子，專管這人間的花兒。
在姑母發明創造的衆多花食裡頭，冰糖花香藕說起來還是我爹最喜歡的一道。我娘曾打聽到我爹喜歡這樣花食，求了姑母要來配方，埋頭苦學。整個夏天，從藕上市開始，幾乎天天要做一盤給
我爹試吃。
我爹既配合又不是完全的給面子，每次只吃一筷子，然後溫雅的笑着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默默期待她有一天能知難而退。
奶孃跟我講這些舊故事的時候，眼裡是淡淡的霧氣，一如回憶不可捉摸。而我彼時還沒出生呢，卻也因此對夏天的花香藕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姑母在長樂宮的小廚房裡專心細緻的調配着花醬。她卸去了頭上繁複華麗的釵環，脫下了手腕的玉釧，換了一身白繡曲裾深衣。那樣子的姑母看上去美麗卻又憂傷。
小竈上銅鍋裡放着木隔子，上面一銀碗的冰糖正在慢慢的融化，空氣裡飄着甜香。
“桃染，藕可以盛出來了。”姑母雖然低着頭，卻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吩咐在另一邊煮藕的貼身宮人桃染。
藕的時辰火候都只有姑母來拿捏才恰到好處。我曾經吃過奶孃做的花香藕，雖然用的是從姑母這裡討來的花醬和冰糖，卻味道總是差了一些。其中，花醬和冰糖的多少肯定也是關鍵。
姑母將藕切好，過涼水，拌上用當季的鮮花做的花醬，澆上晶瑩的冰糖稀。動作行雲流水，像跳舞一樣好看。
我嘩啦啦的流了一地的口水。
我指指剩下的少許冰糖和藕說：“姑母，用這些也做一點給皇兄送去吧？”
姑母慈愛的摸摸我的頭，很是欣慰的說：“姑母就知道，我們幼章平時雖然跟皇帝打打鬧鬧，其實心裡都是惦記着的。”
我露出白白的牙齒嘿嘿笑着。我當然想着皇兄了，上次害我痛成那樣，我能忘得了他？
趁着姑母又轉身去弄藕，我飛快的從袖子裡摸了半包白色的末末灑在冰糖裡頭，然後拿調羹一邊攪拌一邊遞給姑母。
皇兄防我防範得再厲害，他能對姑母派人送去的花香藕起疑心麼？哼哼哼。我想了好幾天才終於想出了這個辦法。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腦袋瓜子。
那天中午，我胃口奇佳，吃的連步輦都不坐了，直接讓春捲撐着碩大的青綢傘溜達回惜羽宮。
到了傍晚的時候，皇兄身邊的長生跑得滿頭是汗的在我宮裡出現。
我正拿西瓜當晚飯，笑眯眯的衝長生招手，“長生長生，過來吃西瓜。”
長生一哆嗦，“公主殿下，小的給您跪了，您在太后娘娘讓人給皇上送去的點心裡是放了什麼東西呀？”
我裝傻道：“什麼什麼東西？”
“您就別裝了。皇上吃過之後，一直鬧肚子。這會兒，臉都青了。”長生直接戳穿我。
我奸計得逞，彎起嘴角，笑得愜意，“長生，你有沒有算算皇兄他跑淨房跑了多少趟？”
“讓我想想哈，前前後後大概一共有…哎喲，被您給繞進去了。不是說這個，皇上叫小的來傳話，您這下樑子結大了。”長生說完滿臉擔憂的看着我。
“他怎麼知道就是我啊？”我想不認賬。
長生爬起來，甩了下袖子，臉上做出皇兄生氣的表情，“除了鬱幼章，誰還能從太后身上下手來設計朕？簡直豈有此理！”
我哈哈笑着癱在玉簟上，想着皇兄又氣又無力的樣子，還有他故作優雅強作鎮定的往返淨房跟清思殿之間的模樣，越發笑得受不住。
“我的公主殿下喂，您怎麼就膽子比天還大哦。”長生愁眉的看着我。
“這叫以牙還牙。我鬱幼章，吃什麼都不吃虧！”我得意洋洋自豪無比。
**************************************************************
我當時一時得意，忘了這不吃虧的主除了我還有皇兄。
第二天皇兄便把我召去了清思殿。皇兄居正陽宮，清思殿是他的寢殿，也是他平時裡學習的地方。殿內空曠清涼，書香陣陣，皇兄屏退了宮人，正在蔥綠灑金簾子後面的長几上懸腕寫字。
“皇兄龍體安康？”我憋着笑給皇兄請安問好，直奔主題。
皇兄擡頭，眼波明淨，微笑道：“托幼章的福，朕好的狠。”
見皇兄不怒反笑，我立刻全身戒備，不動聲色的往後挪了三步。
“幼章你怕什麼？朕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皇兄涼涼的笑。
“人家說‘伴君如伴虎’，臣妹還是要小心些。”我乾笑幾聲。
皇兄露出老懷寬慰的表情，“幼章讀了書果然就變了一個人，朕心甚慰啊。”
我從這話裡琢磨出了一點罵人的感覺。
“皇兄，你要說什麼就打開窗戶說亮話，不要拐來拐去的，我頭疼。”
皇兄放下毛筆，朝我招手，“你過來朕身邊。”
皇兄拿起剛寫好的一幅字，問我，“怎麼樣？”
我莫名其妙的看了皇兄一眼。他居然來問我這個對琴棋書畫七竅通了六竅，說白了就是一竅不通的人他寫得怎麼樣？！
要知道，後來我朝史官對皇兄的描述之一便是“帝自幼善書，睿哲博聞”，他的書法哪裡用得着聽我的意見？
我裝模作樣的看了兩眼，開口稱讚，“好字啊好字，皇兄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皇兄嘴角一抽。
“你從哪裡學的這些阿諛奉承的話？拍馬屁都沒拍到點子上。”
“誒，屈玄琳帶給我的話本上那些昏君都喜歡聽別人這麼誇的啊。”我一臉疑惑。
皇兄咬咬牙，“校檢右衛將軍屈不平的兒子屈玄琳？看來朕什麼時候要找屈大人一起談談心，君臣同樂一下了。”
我連忙轉移話題，“咦，皇兄你寫的都是什麼呀？我怎麼都看不懂。”
“你看不懂不是很正常的事嗎？”皇兄悠悠然坐下。
我也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朕有叫你坐下嗎？”皇兄開始擺架子了。
“哎呀，皇兄~”我拖長了調子撒嬌，扯着皇兄繡金龍的雲白廣袖常服的袖擺一前一後的搖晃，“不要這麼小氣嘛。”
皇兄被我拉扯着坐不穩當，只得說：“好了好了，老實坐着。”
“說真的，皇兄你這是寫的什麼？”我好奇。
“《盂蘭盆經》。”
“哦，過幾天就是盂蘭盆節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看來要開學了。”我恍然大悟。
“朕打算抄寫《盂蘭盆經》共《往生咒》，盂蘭盆節的時候祭奠圍城一役犧牲的將士官民…”
我心頭一窒，很快又展顏一笑，“皇兄真有心啊。要不要我幫忙啊？”
我只是順口一問，真的只是順口而已。
“好啊。朕就是因爲政務繁忙，又有功課不能落下，一時無暇，幼章如此體貼，抄寫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你哪一點像是無暇分/身的樣子啊？
我在心中給了皇兄一個白眼。
“只是我的字可能不那麼好看，皇兄你不介意嗎？”
“不用擔心。”皇兄一臉慈祥，“抄個一百遍，總有那麼幾篇是可以拿來用的。”
轟隆！
……一百遍……
“今日先不急，隨便抄個十幾遍就可以了。來，幼章，筆給你。”皇兄將一管毛筆放我手上，完了還不忘重重的按了按我的手腕，目光期許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