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恭敬的態度自報姓名來歷,這是戰場上對敵人示以最高的問禮。
如黑袍老者這般無視問禮,那就是對敵人相當程度的侮辱——因爲那表示對方的不屑與輕蔑。
侏儒裴提卡大爲不忿,正要開口大罵,卻發現索蘭尼亞居然在緩緩搖頭。
到底是多年的搭檔,裴提卡收聲住口,一個縱躍來到他的身邊,壓低聲音問道:“在搞什麼蛋?”
看着有些出神的黑袍老者,索蘭尼亞小心地脫下已經露出半個掌心的右手套,答道:“笨蛋,還沒發現麼?好好看看那堵骨牆。”
裴提卡果然轉頭仔細查看。
被鐵骨咒壁加持的骨牆仍舊堅厚,那張骷髏臉型的牆體同樣飽滿。
但經驗豐富的神選鬥士仍看出了其中的奧秘——那堵骨牆失去了堅韌的神韻,就像是同樣的一個雄壯大漢,神氣完備與大病初癒的大相徑庭。
面對之前的骨牆,裴提卡的直覺告訴他,不論他如何攻擊,除非耗盡對方的魔力,否則根本不可能摧毀。
而現在的骨牆,裴提卡覺得自己一把鼻涕甩上去也能留下印記。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索蘭尼亞仔細地從懷裡又掏出一副純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戴上後反問道:“他周遭的死靈元素大量被吐納,失去了魔能的骨牆自然就這幅樣子,加上他現在站都快站不穩的身體,你說還能是怎麼回事?”
裴提卡那雙大牛眼一下子瞪大,看不見的脖子也僵住,像沒有上油的齒輪般咯咯地艱難轉過去。
“大量的死靈元素,犧牲精血的魔法,他……他……用了……那個魔法?”
太過驚訝之下,裴提卡這老粗難得一句話裡沒帶上髒字。
索蘭尼亞整整自己破爛的行裝,轉向黑袍老者道:“大師的果決好生讓人佩服,千軍一發之際竟然直接用死靈系唯一的保命魔法‘生死轉移’把那五個人全部送走。可惜這個魔法本來是給自己逃命用的,大量的精血獻祭之後,大師你想還能活着離開這片森林嗎?” Wωω●t t k a n●C○
黑袍老者默然不語。
裴提卡訝然半晌,滿是眼屎的渾濁中閃過一絲哀慟,卻又忽地獰笑道:“既然老東西你自取滅亡,本爵爺就他媽成全你!”
裴提卡正待發動攻擊,卻發現索蘭尼亞把長劍收起。
“你做什麼?”
索蘭尼亞向着黑袍老者深鞠一躬,向裴提卡解釋道:“你難道忘了面前這位的實力?”
裴提卡舔舔肥厚的嘴脣,道:“上位大能的不世高手,嘿嘿……怎麼敢忘記?如果是平時,我們倆再來十個也不夠人家正眼的。可現在麼……”
索蘭尼亞截口道:“現在我得去追那五個人了,特別是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
裴提卡道:“怎麼?”
索蘭尼亞道:“值得這樣一位高手犧牲自己生命的少年,你說他的價值是不是更高?”
裴提卡一拍滿是油垢的腦袋,恍然大悟。
索蘭尼亞恢復了那陰柔的聲音,轉頭衝黑袍老者優雅地一笑道:“好在‘生死轉移’屬於中距離魔法,加上那五人各自帶傷,現在開始搜索還是有機會能逮住那少年的。大師,晚安!”繼而轉向裴提卡道:“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了”字音落,魔甲幻出的光翼扇動,帶着索蘭尼亞緩緩離地,隨後飛天而去。
裴提卡把自己短粗的指骨捏的咯吱作響,對靜立場中的黑袍老者獰聲道:“老傢伙,那我們就繼續吧!”
剎那間。
沖天的白光壓倒落日的餘暉,衝散了剛剛凝起的黑暗。
……
天色漸暗。
羣山落日的晚霞不寬,就像吝嗇裁縫剪出的綢帶,細窄地嵌入每一個山頭和天空的交際線。
晚風溫柔多情,輕撫靜謐森林。
入夜時分的森林。
草木蔥蘢不再是墨綠層染的圖繪,已經變成淡墨色的國畫山水,朦朦朧朧,隱隱約約。
寧靜,卻不見祥和。
森林中穿行的五人默然,氣氛尷尬。
安多萬與沃特一前一後地擡着樹枝做成的擔架,重傷的阿德躺在上面可一點不舒服,兩頭勁不往一處使的蠻牛一起拉車,那感覺怎麼能好得了?
馬科當先帶路。
森林這麼大,天知道黑袍老者把他們轉移到哪兒了,但對這片地勢有過研究的就他這位團長,帶路指路的工作自然落在他的肩上。
而努提斯則在一旁遊走偵測,苦着一張臉,不斷地偷瞄的眼神暴露出他的惶惶不安。
忍着四肢百骸傳來的陣痛,阿德開口道:“努提斯大哥,我是真不知道怎麼替你們解除魔法,你看着我也沒用。”
沃特不屑道:“大家都被下咒,就小白臉怕生怕死。”
努提斯忍不住反駁道:“你不怕?傳送出來的時候,那老……老法師傳音說除了這小子外,我們都被他施了什麼融血密咒。你臉色不也一下子白了?”
沃特當即閉嘴不言,雖然他能理解老者的動機,但想到自己身上也中下致命魔咒怎也不會舒服。
努提斯側頭看看自己肩頭的傷口,長嘆一聲也不再言說,沃特的那一劍殺手太狠太毒,兩人之間此生恐怕也難再複合如初。
揚言要取人性命的人已是水火不容,他們這樣生死相見之後還能忍住爭鬥,那全賴當前不安的形勢所迫。
安多萬突地頓住腳步,轉頭惡狠狠地道:“小子,你最好老實點!不管你跟那老怪物什麼關係,現在他可不在你身邊!如果讓老子知道你小子搗鬼……”
安多萬正要撂下狠話,馬科插話截斷道:“閉嘴!蠻牛。”
看着一臉凶氣的安多萬,馬科知道自己不說通這蠻夫是不會懂的。
“不論阿德他是否擁有解除咒語的方法,在這個情況下任誰也不會在沒抵達安全地方前告訴我們答案的。”
努提斯碧色的眼珠一轉,忽道:“團長,你說會不會有詐?那種緊急的情形下,那人還有時間下咒語?”
安多萬頓時面露喜色。
沃特擡擔架的手一緊,身子不由得向前靠了靠——這樣取出腰畔匕首的速度更快!
馬科看着努提斯慘然一笑,道:“我也這樣想過,可就算猜測是對的,可我們也不敢賭,你敢嗎?輸了可就沒命了。這也是大師的高明之處,無論如何,我們也只能選擇聽從指令。”
安多萬的臉立刻聳拉下去,連那顆大光頭都失了光澤。
擔架上的阿德苦笑連連,自己又何曾逼迫他們?好像一直充當被害人角色的是自己吧,怎麼突然之間就換了場景?自己倒成了揮舞皮鞭的農場主,他們反而是孤苦無依的受害農奴?
可他還能說什麼?
被他拯救的人要取他的命,轉瞬之後對方的性命又操之己手。
好玩麼?但設計活生生的命,現在阿德心裡除了沉重之外就是苦惱。
怎麼梳平這四個人的隔閡?怎樣活着從森林裡離開?
“咳……我說,我們是不是不太適合站在在這裡閒聊?”阿德輕咳一聲,發表自己的看法。
馬科嘆氣道:“這裡附近是一片丘陵地,我剛仔細觀察了下四周的環境,可以肯定的是離比斯坎灣鎮還遠。我原先指定的路線本是逐水而行,現在連一點水流的聲音都沒有,恐怕我們已經完全偏移了原來的路線。”
沃特皺眉道:“也就是說我們迷路了?”
馬科苦笑道:“恐怕是的。”
努提斯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安多萬不解地看着他,粗聲問道:“小白臉,看見啥了?把你嚇成這樣?”
努提斯使勁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後狠聲道:“蠻牛,你幾頓飯沒吃了?”
不提還好,聽到飯這個詞安多萬的肚子很和時宜的響了。
努提斯瞪着他大聲道:“現在的我們又疲又餓,沒有補給和武器,那你告訴我,在這片森林的深處接下來我們他媽的要怎麼活下去!”
沉默。
神經粗糙如安多萬表情也凝重起來。
沒有那些隨身攜帶的武器,強大魔獸自不用提,單單潛伏着的野獸就已經是莫大的兇險。面對獸類鋒銳的爪,雪白的尖牙,迅捷的速度,雄壯堅實的肉體……還有幽謐的森林提供完美的掩護環境,每一根樹枝上都可能落下一條花斑毒蛇,每一片低矮灌木中都可能潛伏着利齒迅豹,而每一棵大樹後面都可能伸出山地暴熊的利爪……
這片森林是會吃人的。
有些東西,想不清楚所以害怕,但同樣有些東西,想得越是清楚反而越是恐懼。
人類的想象力有時就是這麼奇怪。
它可以把人推向飄渺的高峰,也能把人打入深寒的地獄。
而此時,馬科等人想着野獸在自己的屍體上大快朵頤,涔涔冷汗自額頭冒出再順着臉頰滴落。
擔架上的阿德卻笑了起來:“誰說沒有武器?”
馬科四人立刻將目光凝注到他的身上。
阿德笑道:“起碼我還有一口好牙。”說完,他得意地露出森白的牙齒,故意格格地咬了兩下。
馬科一掃愁容,握緊手中的短杖,也跟着笑起來:“我本來就沒有武器。”
安多萬面露猙容,大聲道:“老子的手就是他孃的武器!”
沃特與努提斯對視一眼,相繼苦笑起來,各自看看對方腰畔的短匕,似乎他們身上才帶着真正意義上的武器。
沒了利斧長劍,就活不了嗎?
在遠古年代,人類不也是靠雙手和身軀去抵抗自然的洗禮,在漫漫征途中取得現在的地位嗎?
生存,很多時候不在於外部的工具,而是看內心有沒有求存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