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殺人是什麼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萬個人中,也許只有一個是殺過人的。
有人說:“不管殺人是什麼滋味,至少總比被人殺好。”
說這種話的人,他自己一定沒有殺過人。
也有人說:“殺人的滋味比死還可怕。”
說這種話的人,就算自己沒有殺過人,至少已經很接近了。
“你有沒有殺過人?”
“你怎麼殺他的?”
“你爲什麼要殺他?”
林太平一直在等着他們問他這三句話。
他們沒有問。
王動、燕七、郭大路,三個人又好像約好了,連一句話都沒有問。
一路上三個人根本沒有開過口。
縣城距離那山城並不遠,但是不說話的時候就顯得很遠了。
郭大路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哼着小調,曲調也許已流傳很久,歌詞卻一定是他自己編的。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編得出這種歌詞來。
“來的時候威風,去的時候稀鬆。來的時候坐車,去的時候乘風。來的時候噹噹響,去的時候已成空。來的時候……”
燕七忽然道:“你在唱什麼?”
郭大路道:“這叫‘來去歌’,來來去去,一來一去,去的不來,來的不去。”
燕七忽地跟着他的調子唱道:“放的不通,通的不放,放放通通,一通一放。”
郭大路道:“放什麼?”
燕七道:“狗屁。這叫放狗屁。”
郭大路板着臉道:“你們用不着臭我,以前有人求我唱,我還懶得唱哩。”
王動點點頭,道:“我知道那些是什麼人。”
燕七眨眨眼,道:“是什麼人?”
王動道:“聾子。”
郭大路想板起臉,自己卻忍不住笑了。
林太平忽然冷笑,道:“聾子至少比那些裝聾作啞的人好。”
郭大路眨眨眼,道:“誰裝聾作啞?”
林太平道:“你,你,你。”
他用手指往他們三個人臉上一個個點了過去,接道:“你們心裡明明有話要問,爲什麼還不問出來?”
王動道:“不是不問,是不必問。”
林太平道:“爲什麼不必問?”
王動道:“那種人活着不嫌多,死了也不嫌少。”
郭大路道:“對,對,那種人死一個少一個,愈少愈好。”
他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着道:“你既然沒有殺錯人,我們又何必問呢?”
林太平咬着牙,忽又道:“你們殺過人沒有?”
郭大路看看王動,王動看看燕七。
燕七苦笑道:“我只被人殺過。”
林太平忽然縱身向路旁掠了過去,剛落到樹後,哭聲已傳了出來。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王動。
王動道:“他以前沒有殺過人。”
郭大路點點頭,道:“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燕七
嘆了口氣,道:“原來殺人的滋味比被殺還難受。”
王動道:“南宮醜發現他在後面跟蹤,一定以爲他已發現了黑吃黑的秘密,所以就先向他出手,想殺了他滅口。”
郭大路道:“誰知想殺人的,反而被殺了。”
燕七道:“林太平的武功好像比我們強得多,比南宮醜也強得多。”
郭大路嘆道:“這就叫作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剛看到他的時候,還以爲他連只雞都抓不住。”
哭聲還沒有停。
燕七道:“想殺人的未必殺得了人,他雖然殺了人,卻不想殺人的。”
郭大路道:“我們去勸勸他好不好?”
王動道:“不好。”
郭大路道:“爲什麼?”
王動道:“哭雖然沒有笑好,但一個人偶爾能大哭一場也不錯。”
郭大路嘆道:“我還是寧可笑,一個人要笑的時候,至少用不着躲在樹後頭。”
燕七也嘆了口氣,道:“而且你無論怎麼笑都不必怕人家來看熱鬧。”
你愈怕別人看熱鬧,愈有人來看熱鬧。
現在還沒有天黑,路上的人還很多,有的人已停下腳,直着脖子往這邊瞧,有的人甚至已走了過來。
郭大路擦了擦汗,苦笑着悄悄道:“我只希望別人莫要懷疑他是被我們欺負哭的。”
沒有人“懷疑”。
每個人簡直都已確定了。
看到這些人的眼色,燕七也不禁擦了擦汗,道:“你趕快想法子把他勸走好不好?”
郭大路苦笑道:“我沒那麼大本事,我最多也不過只能挖個洞。”
燕七道:“挖個洞幹什麼?”
郭大路道:“好鑽到洞裡去,也免得被人家這麼樣死盯着。”
燕七嘆道:“你最好挖個大點的。”
郭大路恨恨道:“你們若是少輸些,若是沒有輸光,我們至少還能僱輛車,讓他坐在車裡去哭個痛快。”
這句話剛說完,居然真的就有輛很漂亮的馬車駛了過來,而且就停在他們面前。
燕七瞟了王動一眼,悄悄道:“我們最後那一把的確不該賭的,既然已輸定了,就不該想翻本。”
王動淡淡道:“賭錢的人若不想翻本,靠賭吃飯的人早就全都餓死,你總不至於想看人餓死吧。”
那馬車的車伕忽然跳下車,走到他們面前,賠着笑道:“哪位是郭大爺?”
郭大路道:“誰找我?找我幹什麼?”
車伕躬身道:“請郭大爺上車。”
郭大路道:“我不喜歡坐車,我喜歡走路。”
車伕賠笑道:“這輛車是郭大爺的朋友特地僱來的,車錢早已付過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誰僱的?”
車伕笑道:“那是郭大爺的朋友,郭大爺不認得,小人怎麼會認得?”
郭大路想了想,忽然點點頭,道:“我想起他是誰了,他是我的乾兒子。”
一坐上車,林太平就不哭了,只是坐在那裡呆呆地發怔。
郭大
路也在發怔。
燕七忍不住問道:“你真有乾兒子?”
郭大路苦笑道:“我有個見鬼的乾兒子。我就算想做人家的乾兒子,人家也嫌我太窮,哪有人肯做我的乾兒子?”
燕七皺眉道:“那麼僱車的人是誰呢?”
郭大路道:“八成就是那個在奎元館替我們會賬的人。”
燕七道:“你瞧見那人沒有?”
郭大路嘆道:“那時別人不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我怎麼還敢去看別人?”
一個人要付賬,口袋裡卻沒錢的時候,的確連頭都擡不起來的。
燕七道:“你呢?”
他沒有問林太平,問的是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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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平那時當然也沒有心情去注意別人。
王動笑了笑,道:“那時我只顧着看郭大少臉上的表情,我從來也沒有看過他那麼可愛。”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恨沒有看到你把錢輸光時的樣子,你那時臉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可愛。”
於是燕七也開始發怔,他自己也沒看見替他們付賬的是誰。
王動道:“那車伕找的是郭大少,那人一定是郭大少的朋友。”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我可沒有那麼闊的朋友,我的朋友中,最闊的就是你。”
王動道:“我很闊?”
郭大路道:“你至少還有棟房子,雖然是人厭鬼不愛的房子,但房子總歸是房子。”
王動淡淡道:“你若喜歡,我就送給你吧。”
郭大路道:“我不要。”
王動道:“爲什麼不要?”
郭大路笑道:“我現在身無長物,囊空如洗,樂得無牽掛,不像你們,還要爲別的事擔心。”
燕七道:“王老大還有棟房子可擔心,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郭大路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至少還有身新衣裳,做事的時候就免不了要擔心會不會把衣服弄髒,坐下來的時候免不了要看看地上有沒有泥巴,怎及得我這樣自由自在。”
燕七凝視着他,道:“這世上真的沒有一個你關心的人?沒有一樣你關心的事?”
郭大路忽然不說話了,眉目中間似乎露出了一絲悲傷之色。
燕七忽然發現這人也許並不像表面看來那麼開心,說不定也有些傷心事,只不過他一直隱藏得很好,從不讓別人知道。
他只讓別人知道他的快樂,分享他的快樂。從不願別人來分擔他的痛苦和憂鬱。
燕七看着他,一雙眸子忽然變得分外明亮。
他和郭大路相處得愈久,愈覺得郭大路確實是個很可愛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動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快到了,快到家了。”
他嘆息聲中充滿了歡愉滿足之意。
往窗外望出去,已可看到那小小的山坡。
郭大路也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無論是金窩銀窩,也比不上你那狗窩。”
王動瞪眼道:“我的狗窩?”
郭大路笑了,道:“我們的狗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