轅夙離風也看着那馬車,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定然是王公貴胄。細一看,果真是王室的馬車。看着馬車,心絃驀地一動,升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說不上來,但很熟悉。她望着馬車,直到馬車彎過巷口,消失不見。再回頭,羅修已經失去蹤影。她垂下頭,低低一嘆,往城中走去。
縱然到了西歧,人海茫茫她又到何處去尋?便是這鎬京城,也是尋人不易的。若她的夫君還活着,定會是投奔武王來了,興許一打聽之下便能知道。轅夙離風尋了家熱鬧的酒館,坐下後,要了幾個饅頭及一碗肉粥,然後向那店家打聽,“店家,你可認識一個名叫康紹的男的,年約二十三四,模樣俊逸,身形高壯。”
那店家打量了一下轅夙離風,嘻嘻一笑,說道,“這位夫人,是尋你丈夫吧?”
“正是。”轅夙離風正色說道,“請問店家有他的消息麼?”她的眼眸閃着希望的光芒,聽這店家的語氣,似是識得。
那店家說道,“夫人莫急,慢慢尋吧。”嘆了口氣,說道,“這天下久經戰亂,也不知道能不能尋着,興許早就化爲一堆白骨了。”說罷,搖搖頭,指着饅頭說,“夫人慢用。”搖搖頭,繼續忙活其他去了。
轅夙離風吃完饅頭,又喂轅夙蘭嬋喝下肉粥,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像壓着塊巨石。未到鎬京時,日日夜夜心心念唸的就是早日到這裡好一家團聚。可到了鎬京,又忍不住擔心夫君已經不在人世。天地蒼蒼,誰又能來告訴她,她的夫君是死是活?誰又能告訴她,他現在哪裡?吃過飯,搜盡全身上下的錢,才把吃飯的錢付了。出了酒館,她揹着琴劍抱着孩子四處打聽康紹的下落,上至大周官方,下至販夫走卒奴隸,卻一無所獲。轅夙離風身上的盤纏用盡,在這鎬京城中又無法行獵,只得揹着孩子,抱着古琴沿街挨戶賣藝爲生。
偏她生得美貌,行走在外,竟招惹上好色之徒。被一路過的王室外廷政務官——準夫看中。這準夫就是準人,準爲公平之意,執掌司法,其權力極大,看上轅夙離風當場便要強行帶走。
轅夙離風自是不從,說道,“小女子此行前是來京城尋夫,已是有夫之婦……”話音未落,那準夫的家奴們便已上前搶人。轅夙離風的身形一閃,避開家奴,一手抱琴,一手撫弦,“箏箏”琴聲奔出,猶如利劍般直刺人心,令在場的人無不痛苦難當。
“妖術,妖術!”那準夫大聲叫道,“快去請道長來。”
轅夙離風不願惹事,當下施展開輕功離開,去了城郊。次日清晨,她再踏入城中,到了城門口,竟然見着她的畫相被張貼於城門口,竟遭緝拿。在這天子腳下,能人無數,若惹上是非,只怕別說尋人,連自身安危都難保。當下只得退出城外,尋思再三,化妝成一老婦,將琴、劍藏於城外一偏僻山坳的山洞內。她不敢再以真實面目露面,化身爲老嫗每日以乞討爲名四處打探,到了夜間再退出城到郊外山洞中歇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轅夙蘭嬋也一天天長大,轉眼間三年即逝。轅夙離風幾乎絕望了,三年時間,她踏遍鎬京的大街小巷城鄉郊野,卻毫無音訊。坐在廟門口的臺階前,她抱着轅夙蘭嬋,越想越悲,不禁流下淚來,“嬋兒,他當真不在世上了麼?”突然,一聲清脆聲響傳來,低頭看去,竟有人將貨幣擲於她的面前。這種貨幣極爲稀少珍貴,不是普通人家用的。她擡頭看去,只見一對衣着華貴的夫婦在一羣僕人的擁有簇之下往廟裡走去。而那男子的背影竟是那般的熟悉,一瞬之間竟讓她有一種看見她夫君時的錯覺。淚眼在瞬間朦了眼,是他麼?又怎麼可能是他!那人分明是別人的丈夫!她悽然一笑,抱着蘭嬋猶自哭泣。
“孃親不哭!”轅夙蘭嬋用稚嫩的小手替轅夙離風擦着淚,小小的巴掌非但沒有把淚擦乾,倒擦得滿臉皆是。她抱住轅夙離風的頭,說道,“孃親不哭,嬋兒抱抱。”
遠處的一間酒樓之上,一位身着白衣腰懸的女子默然望着她,手中端着一杯冷酒,神情凝重!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她尋了他三年未見,竟還要尋下去等下去麼?這個面對死亡也不皺一下眉頭的傲氣女子,這位名動天下的琴師劍師竟甘心化妝爲一位乞丐老嫗苦苦找尋,她這是何苦!只要她願意,憑她的才氣,憑她的容貌,榮華富貴捶手可得。就算是她不愛這富貴榮華,離開繁華場地,尋處名山勝水秀麗田園,也仍能過那神仙般的逍yao日子,又何苦在這京城中受這苦。轅夙離風啊轅夙離風,你這真的是何苦!他早已不認你,早已不見你,你何苦尋他,何苦等他!
酒一杯一杯的入腹,阿修羅的眉頭間被擰成一道難以解kai的結。一瞬之間,她竟想問,“轅夙離風,若他死了你還尋他麼?”一瞬之間,她想殺了康紹把他的人頭扔到轅夙離風的面前絕了她的念頭。可她又不能,轅夙離風的xing子剛烈無比,又用情至深,只怕康紹死了她也不會再多活一刻。又是一杯冷酒入腹,化爲一聲嘆息。放下酒杯,眼角竟看見一個玄青色的身影從街頭走來。
阿修羅搖了搖頭,從靠窗的位置換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青絡,這又是一個甩不掉的麻煩。除了那日借轅夙離風的琴聲一擊將她擊敗之外,這三年裡與她相鬥不下百場,都是半斤兩八。青絡卻總認爲是她瞧不起她,不願意動用真本事,一直糾纏,她被青絡纏得煩不勝煩,想殺之,卻沒那本事,避開,她又如yin魂般緊纏不散,令她頭疼得緊。
阿修羅還沒坐穩,便又見到龍族的人來了。這些龍族的傢伙也確實有本事,居然在那萬丈黑水深淵中找到那東海龍宮太子小白龍的屍體,且從他身上的傷痕上看出是爲自己所殺。這兩天她跟龍宮的人也鬥得好不熱鬧,走到哪都能好好運動運動筋骨。她丟了枚貨幣到桌上,身形一晃出了酒樓,要打架也得選在城外不是?讓轅夙離風看見多不好!
轅夙離風抹去臉上的淚漬,她溫柔的摸着轅夙蘭嬋的頭,輕聲問道,“餓了麼?”
“不餓。”轅夙蘭嬋乖巧的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說,“孃親不哭了,真好。”一副小大人模樣,看着讓人欣慰又心酸。這孩子,懂事得早,兩三歲時便懂得照顧自己,也會照顧她這當孃的。
“夫人,剛纔求的什麼?可否說給爲夫聽聽?”低沉的嗓聲,似在夢中出現過千百回,似在輪迴裡響了千萬遍,那般的熟悉,那般的讓人心動。轅夙離風如同被雷電擊中,腦海中突然變成一片空白。她呆呆地站起來,擡頭看去。只見一對衣着極爲華麗的夫妻在一大堆僕役的擁簇下從廟中走出,男的俊女的俏,恩愛與幸福在他們的身邊瀰漫。那男子容顏是那般的熟悉,那眉、那眼、那鼻、那脣,那張臉,是她見過千百回摸過千百回的,到死她都不能忘記的。轅夙離風忘了呼吸,也忘了世界的聲音,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擁着那女子一步步走來,從她的身邊走過,扶着她上了華麗的馬車。
看着這馬車,轅夙離風的眼中滴下了淚,這馬車她見過,三年前她踏入鎬京的時候在城門口見過。想起三年前見到這馬車時的悸動,思緒百般翻騰。
康紹也踏上了馬車,車伕駕着馬車朝王宮方向馳去。轅夙離風驀地一驚,回過神來,快步飛奔追去,大聲叫道,“夫君,康紹!”
馬車的窗簾動了一下,有人在馬車中掀簾看了眼,即又放下。
轅夙離風足尖一點,施展開輕功几上縱躍跳過去追上,落在馬車前。
“咴——”馬兒被突然衝出的人驚了一跳,揚起嘶叫。
“籲——”馬車上趕緊勒繮收馬,把馬穩住,然後他舉鞭一揮,重重地落在轅夙離風的身上,罵道,“哪裡來的不要命的老乞婆子,不要命了,滾,還不快滾!”旁邊的家丁僕人也一涌而上,就要把轅夙離風拉開。
轅夙離風身形一晃,避開他們的爪子,叫道,“康紹!”
簾子被拉開,身着錦衣華服的康紹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看着轅夙離風。轅夙離風看着康紹,叫道,“夫君!”
康紹的眉頭一皺,滿臉不悅,對旁邊的人喝叱道,“哪裡來的人瘋婆子,還不快快轟開。”
轅夙離風一把扯下貼在臉上的易容物,露出本來的模樣,她盯着康紹,問,“你不認識我了麼?”衆人見到她突然從一個幾十歲的老婦人變成一位模樣美極的漂亮女子都呆了,這……這也太古怪了!
康紹盯着轅夙離風,呆了半響,纔回過神,喝道,“轟走,哪裡來的鄉野婦人。快快轟走,別擋了路。”說罷,摔下簾子,回了馬車。
衆家丁趕緊七手八腳地把轅夙離風推開,末了還擼打了幾拳。轅夙離風跌倒在地上,被人打了都不覺得痛,甚至於沒有一點知覺。她的腦海中皆是康紹派人轟她走的景像。鄉野婦人!別擋了路!她趴在地上,只覺得世界彷彿突然塌了,她想過許許多多的場景,想過找到康紹時他已成屍骨,想過這一生都沒有尋着他落寞到終老,也想過踏遍千山萬水後與他重逢時相擁而泣,卻沒有想過這樣的情形。她從來沒有想過康紹會背棄她,會娶了別人,更沒有想過他有朝一日會不認她,會叫人轟她走。
轅夙離風呆呆地趴在地上,她竟沒有落一滴淚,甚至於感覺不到心痛,整個心像是空了般沒有感覺。
“孃親,孃親……”一聲聲稚嫩的呼喚聲傳來,傳入轅夙離風的耳中,拉回她的思緒。
“嬋……嬋兒……”轅夙離風回過神來,抱着轅夙蘭嬋,有些呆呆的。
轅夙蘭嬋靜靜的任由轅夙離風抱着,烏黑眼眸中透着一種楚楚可憐,小臉蛋上有着與年齡不相襯的沉默。她的眼睛,太早的見到世人的萬般嘴臉。她的心,太早的感受世間的冷暖滋味。
許久,轅夙離風才站起身,抱着轅夙蘭嬋一步一步地往她居住的山洞走去。回到山洞,她仍然抱着轅夙蘭嬋不放。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地鬆開轅夙蘭嬋,撫着她瘦小的肩,望着她,低聲說道,“我找到你爹了。”說出這話,想起那人,才感覺到一股椎心刺骨的痛從心口發作、漫開,延至四肢百骸。痛,劇烈的痛突然傳遍全身,連擱在轅夙蘭嬋瘦小的肩頭上的手指都因疼痛而顫抖哆嗦。痛徹心扉,痛得窒息。
“孃親——”在轅夙蘭嬋驚恐的尖叫聲中,轅夙離風倒在地上,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眸微微的張着,猶如死人的眼眸般灰白。她緩緩的閉上眼,世上好黑好黑,她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