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還未亮,衆臣便已換上朝服,戴朝冠,或行路,或坐轎從東華門入朝。天邊的啓明星仍舊懸在墨色的空中,身後的擡轎聲讓衆人不由從中讓開了個道來,當看着懸着“顧”字綢燈的轎子擦身而過,高縣一雙眸子緊緊盯着其遠去的背影,隨即漸漸站直身子,眸中浮過一絲得意。
當着朝服的顧正德來到翰林值房的北楹,便瞧着張閣老與嚴閣老已然在其間坐着,似在聊着什麼。
“哦,少亭來了。”
年過六十的張懷宗看到走進來的顧正德,眉眼間慈和的笑意更明顯了些。
“張閣老,嚴閣老。”
嚴惟章眸中微微一亮,隨即轉頭看向作揖的顧正德關心般道:“今日來的竟比從前晚了些,可是有什麼耽擱了。”
顧正德聞言笑然道:“勞嚴閣老掛心,只是年慶休假,陡然上朝,不由貪眠了幾分,在二位閣老面前,少亭實在是慚愧。”
“噯!”
張懷宗擺了擺手,笑着說閒話般道:“年輕人不比我們這些睡眠淺的老人,休息的好,這政務自然辦的好。”
說着張閣老慈和的目光中含着一絲讚賞道:“前些日子聖上還稱讚你在河北一事上處理的好。”
嚴惟章眸中微微一凜,並未說話,顧正德微微沉吟,隨即尊敬的拱手道:“能得聖上稱讚,都是少亭入閣以來有幸得三位閣老的教誨,少亭不敢貪功。”
張懷宗正欲說話,便見有內侍走了進來,恭恭敬敬道:“三位閣老,御門聽政的時間到了。”
話音一落,張懷宗連忙扶着扶手緩緩起身,嚴惟章體貼地上前扶着,張懷宗眸中微微一動,目光落在嚴惟章挽着自己的手上,隨即看向一旁的嚴惟章道:“你我相扶這麼多年,明知你比我年歲小,走的快,卻偏偏要遷就我這個老骨頭,行的慢些,日後也還是得難爲你等等我了。”
嚴惟章聞言心下明白其中的話外之音,笑然謙卑道:“閣老說笑了,您走的不是慢,是穩,更何況您如今站在比我們都遠的地方,惟章即便是行的再快,對您也只能是望塵莫及。”
張懷宗聽着只做笑語,三人並行出門的那一刻,才若有所思的拍了拍嚴惟章的手,微微側眸道:“惟章啊,你可不是望塵莫及,該是望其項背,寫了這麼多年的好青詞,今日這詞你可是難得用錯了。”
嚴惟章聞言眉頭幾不可察的一皺,張懷宗卻是慈和的轉頭拉住一旁默然不語的顧正德道:“一條腿的桌子站不穩,四條腿的桌子卻還是站的穩的,日後咱們內閣四人攜手,到底才能穩紮穩打些。”
顧正德笑然頷首,仿若未聽出二人話間的周旋般,唯獨嚴惟章卻是眸中一眯,隨即化爲一抹祥和的笑意。
當衆臣分文武兩班,聞鳴鞭聲分別由左掖門及右掖門依次按序列過漢白玉石的金水橋,手執朝笏(hu),衣袂翩翩的走至太和門前,分站兩側,靜候聖駕。
整個廣場之上明明站滿文武百官,卻是安靜的不問一絲雜聲,御道左右的校尉相向握刀而立,神色莊嚴而肅穆,身形挺直,滿是天家的威嚴。
當鐘鼓之樂奏起,皇帝鑾駕遠遠從高臺一方走來,錦衣衛及內侍手執五傘蓋,四團扇,亦步亦趨地跟隨侍奉在身着盤領窄袖四團龍袍的建恆帝身後。
當皇帝入座御臺,鳴鞭聲再一次響起,鴻臚寺少卿高唱“入班”,文武百官再依次入御道,重新排班,行一叩三拜大禮,齊呼“萬歲”,待衆人再立好,鴻臚寺少卿高唱“奏事”,六部百官便各自出列行至駕前念上奏疏。
偌大的廣場上,朝臣的奏疏聲順着風飄揚在整個上空,建恆帝右手肘微微靠在御座扶手上,像尋常一般一一予以答覆。待到奏事快畢時,鴻臚寺少卿問詢地看向座上的建恆帝,建恆帝微微頜首,示意聽政畢。鴻臚寺少卿會意地轉身,微微揚頜,正要高唱“退班”時,卻聽到一人高聲揚起。
“臣有本奏。”
原本預備行禮退朝的朝臣聞聲不由一愣,當轉而看過去時,只見戶科給事中高縣卻是手執朝笏和奏疏從班後出列,高昂的朝聖駕前奏。
這一刻衆臣臉上不由變色,竟隱隱有些覺得自危起來。
建恆帝看到高縣的那一刻不由也眉頭微皺,凡是他出列,必又要掀出大事來。
“愛卿欲奏何事?”
建恆帝語出淡然,隨即睨了眼身旁的魏安,魏安當即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下御臺,雙手接過高縣手中的奏疏,奉至眉前,恭敬地朝建恆帝走去。
“微臣此番要彈劾一人。”
此話一出幾乎把朝會推上了高潮,就像是在平靜煮着的溫水中滴了一滴滾燙的熱油,“嘩啦啦”的炸裂開來。
衆臣知道,“高閻羅”又要出手了,不由都吞了吞唾沫,將頭垂下,生怕這一滴油炸到自己的身上來。
建恆帝聽到此也是眉心一跳,隨即有些不易察覺地拿手撫了撫眉頭道:“彈劾何人?”
眼見着建恆帝方接過奏疏,高縣當即手持朝笏,雙手至前行了一禮,隨即大義凜然的高聲揚道:“臣要彈劾當朝閣老,定國公顧大人。”
此話一出,衆臣皆譁然,隨即不約而同地看向立於張懷宗身後的顧正德,顧正德也是微微一震,有些意外之色。
“彈劾何事?”
建恆帝話音一落,這才眉頭漸皺的展開手中的奏疏,同時便聽得下面的高縣義憤填膺道:“臣要彈劾顧閣老身爲人父,教子不嚴,使得兄弟鬩牆,眼看二子毒害長子夫婦及嫡孫,幾乎斷了嫡長血脈,卻知而不上報,意圖掩蓋,爲人不誠,甚又蒙惑聖聽,借聖上旨意,以公謀私,暗自處置二子,爲臣不忠。”
說到這兒衆臣臉色一變,或看戲或擔心的看向顧正德,顧正德此刻臉色漸漸泛白,連身形也不如尋常那般板正。
高縣說到此還未結束,最後鏗鏘有力道:“聖上,試問如此爲臣不忠,爲父不嚴,爲人不誠,身居內閣,卻連一家之屋尚且打理不清,欺君罔上,以公謀私的人如何能替聖上分憂,替萬民謀福?臣斗膽,跪請聖上去其閣老之位,下大理寺受審,還我大興內閣一片清明!”
高縣的一番話好似千斤重石砸在地上,衆臣皆噤若寒蟬,張懷宗眉頭幾不可察的蹙起,淡淡掃了眼身側手持朝笏,一派溫和小心的嚴惟章,眸中不易察覺的微眯。雖說這高縣是徐閣老的人,可他總覺得這事似乎與嚴閣老也有這幾分關係。
蕭譯此刻看似平靜,眸底卻是難掩擔憂的看着顧正德,此刻他不知其間發生了什麼,爲何顧閣老會叫嚴惟章得逞,甚至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打擊。偏生此刻他作爲姻親關係,卻無法輕易開口,否則只會將事情陷入絕境。
座上的建恆帝此刻眸中微微劃過一絲深意,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將幽深的眼神落在徐閣老徐言身上,浮過一絲不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