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謝氏尚在洗漱,顧硯齡便已然到了靜和院,跟隨着徐嬤嬤她們侍奉謝氏安坐下來後,謝氏約莫也察覺少女必是有話要說,因而屏退了左右。
“你有什麼事要說?”
坐在那的少女聞言眸中微微一動,隨即擡起頭道:“知女莫若母,阿九想要做什麼,母親都知道。”
見眼前一向沉靜的女兒難得與自己討巧,謝氏不由眸中噙笑。
“說吧。”
話音一落,少女緩緩站起身來,稍稍朝前走了幾步,隨即平靜道:“阿九想去姨母那住幾日。”
這話一出,謝氏微微一怔,看着少女認真的眸子,不由皺了皺眉。好好的,陡然要去宮裡住幾日,若說是爲了與東宮的長孫相處,她是第一個不信的。
她很清楚自己的這個女兒,穩重守禮的她絕不會爲了這些兒女私情來尋她,謝氏眸中微微躊躇,隨即陡然一沉,轉而擡起頭來。
“昨日在長公主府有何事。”
顧硯齡曉得謝氏必回猜出其中的彎繞來,因而並未想去隱瞞,此刻見此,她更爲從容地走上前,湊到謝氏耳邊耳語了幾句,剛說完,謝氏便是眸中一震,幾乎慢是不可置信,隨即手中一緊,緊緊將茶案扣在手中。
“此事你莫要去牽扯,我親自去一趟翊坤宮。”
謝氏幾乎是咬着牙剋制自己,剛說出這一句話,少女溫軟的手便輕輕覆在她緊扣的手上,當她微微一動,轉過頭,對上的是少女溫柔而從容的眼神。
“母親穩坐定國府,讓女兒去便好。”
謝氏聞言眉頭微鎖,少女輕柔的聲音再一次響在她耳邊,彷如母女間的悄悄話般。
“母親身子不好,一向深居簡出,若是去了翊坤宮,難免叫長公主府起了防範,此刻在她的盤算中,表哥因顧忌自己和謝家的身份,必會將此事隱瞞於我們,所以此事該叫阿九去,只要讓蕭譯替我們向姨母帶話,讓姨母去尋皇后娘娘,以皇后娘娘的懿旨召我入宮,這只是人之常情,更何況,昭懋長公主一向自負,必不會將我放在眼裡,那麼她的防範便不會太重,而這樣反更利於我行事。”
說到最後,少女聲音深沉了幾分,也篤定了幾分。
“母親,讓我去吧。”
謝氏手中微微緩了幾分,的確,作爲祖母想看自己的孫媳婦兒是人之常情,而阿九一個剛翻過十三歲的女兒家,怎會入得昭懋的眼裡。
可即便是這樣……
“怎能做母親的安然坐在府內,卻讓你一個女兒家獨自去宮裡與人相對。”
聽到謝氏語中的不忍,顧硯齡微微一怔,卻正好對上謝氏擔心的眸子,而一細暖流似乎也漸漸流出來,熨帖着她的心。
母親,這是在擔心她。
前一世,她還未等到謝氏的關心,便看着她葬入了顧家的祖園,這一世,她似乎等到了。
顧硯齡脣角勾起笑意,握住謝氏的手不由緊了幾分,眼神也更加篤定了。
十三歲的她,的確沒有這個能力與昭懋這個鎮國長公主去相對,可如今的她並非是十三歲的閨閣少女,而是一個擁有着少女的軀殼,卻懷着一顆謀國幾十年的復仇之心。
昭懋是當今的鎮國長公主,她是前世的母后皇太后,在昭懋眼中,她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丫頭,在她眼中,昭懋卻是一個必要除之的荊棘。
上一世的五十九年中她得出了一個道理,人這一生不怕強敵,只怕輕敵。因爲一旦輕敵,那麼被你輕視的敵人便會不自由地轉入了暗處,敵在暗,我在明,這並不是什麼好處境。
而現在的昭懋與她,正是落入了這樣一個處境。
可若真的是比起資歷,當年的她尚比昭懋多活了三年,這一場對決,似乎昭懋的勝算,並未比她多。
現在的顧硯齡覺得,這十幾歲的少女身軀,的確成了她最大也是最好的障眼法。
而她與昭懋這一仗,也非打不可。
“母親放心。”
顧硯齡安慰地用雙手包裹住謝氏的手,一字一句的認真道:“阿九進宮也並非孤身一人,以姨母輔佐皇后這麼多年的能力,必會保護阿九,更何況,如今阿九的親事已定,有坤寧宮,翊坤宮,和東宮,莫說是昭懋,就是郭太后處事尚且要思慮幾分。”
說到這裡,少女再一次懇求道:“母親,讓我去吧。”
話音一落,屋內漸漸陷入寂靜,過了不知多久,謝氏輕輕拉着顧硯齡坐在她身邊,一雙眸子靜靜地凝在少女的臉上,左手不由自主地覆上少女的髮鬢,輕輕地撫摸着,溫柔的話語也漸漸響起來。
“你既已說到這般,我又怎能不應你。”
看到少女微微閃亮的眸子,謝氏的手漸漸定住,拇指柔柔地摩挲着少女光滑的側頰。
“小時候,母親總盼着你能如現在這般,處變不驚,能決大事,只覺得那纔是我們謝家後世該有的風範,可真到了如今,母親卻又漸漸對從前的想法生出疑慮來。”
顧硯齡聞言身子微微一僵,便聽得謝氏語中難掩晦澀與愧疚道:“母親有時候會想,小時候的你,若能像瀾姐兒她們那般,或許也並無不好,母親真的是老了,有時候總會想起你小的時候,想起那時的你,不論是詩文背的不好,還是練禮儀不用心,或是貪圖的透過小窗偷偷看玩樂的朝姐兒她們時,我總會叫人拿戒尺掌你的手心,那時候你也愛哭,哭的時候眼淚巴巴的看着我,即便知道你想從我這兒得到安慰,我卻不想慣着你,從未理會過,這些回憶,我想着想着,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
看着眼前的謝氏漸漸自說自話般,側顏雖平靜,眸中卻漸漸起了波瀾,而在這無聲之中,一滴一滴的淚水,也一點一點的沿着謝氏微微蒼白的側頰,慢慢的滑落。謝氏卻是絲毫未動,彷彿漸漸落入那一段回憶般。
那時候的歲月她從未忘記過,戒尺直直地落下來時,如鑽心一般,那時候的她看到朝姐兒,錦姐兒她們若是犯了錯,只要哭出聲,便會被免了罰,所以每一次挨罰她都會去哭,可有一次聲音都哭啞了,謝氏也未曾像秦氏她們那般,心疼的將她抱在懷裡,語中說着安慰的話語。
那時候的她,的確憤怒過,可到後來漸漸變得習慣,直到謝氏走後。
前一世幽禁在上陽宮時,她幾乎每一日都在用回憶度日,把那前半生所有的回憶都一遍又一遍的在腦海中過着。
她懷念過父親對他的慈愛,謝昀給她的溫暖,還有醅碧她們的陪伴。
可她從未想到,那時的她竟會一次又一次懷念謝氏對她的嚴厲與苛責,而她也漸漸明白,相比於失去母親,她寧願謝氏一直陪着她,哪怕就那樣嚴厲的對待她,總比她只能憑着記憶,去一點一點的在腦海中勾勒母親的模樣,那樣求而不得的痛苦。
或許,謝氏的方式錯了,錯的讓她們前世的母女之情變得冷淡,可或許謝氏的方式也沒有錯。
因爲自始至終,從她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是要走入風雲詭譎的皇家,若當真謝氏將她如瀾姐兒她們那般去鬆弛的教導,或許在她前一世走入九皇子府的那一刻,便會被所有人拿捏,甚至她根本坐不到皇后位,便會死在旁人的算計之下而不自知。
有失便有得。
有得便有舍。
天下,沒有不是之父母。
這句話雖不能以偏概全而論,但在她與謝氏之間,是用得的。
細微的衣料摩挲聲下,顧硯齡陡然將手從謝氏的手背上拿開,在謝氏身形微微一震,臉色變得僵滯之時,少女卻是微微傾身,雙手抱住了謝氏,在謝氏幾乎不可置信之時,少女的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肩上,說出的話語,幾乎讓她強忍的淚全然落了出來。
“顧硯齡就只是顧硯齡,不是顧硯朝,也不會是顧硯瀾,因爲母親,阿九這輩子纔會活出自己的樣子來,從前阿九埋怨過母親,卻從未恨過,母親沒有錯,阿九也沒有錯,錯的只是我們從未將這一切話說開來,從前阿九與母親錯過了與旁人一般的母女之情,今後,我們不會再錯過了。”
說到這兒,少女環住謝氏的手更緊了幾分,更是依賴地將頭埋進謝氏的懷中,僵滯的謝氏聽到這一切,一股暖流幾乎要從胸腔內噴薄而出,讓她的神色微微起了變化,而淚水也在不住地滑落。
“對。”
聽到謝氏輕柔而顫抖的話語,感受到謝氏回抱她的雙手,顧硯齡才恍然發現,這是她第一次依賴在母親的懷抱裡,原來在母親懷中撒嬌這樣的簡單,原來,她是這樣貪戀和渴望這個懷抱。
原來,在她與謝氏之間,不僅僅謝氏忘記了如何與她相處,她也忘記了如何與謝氏相處。
而這一刻,終於圓滿了。
她與謝氏那一直被冰雪凍結的心,漸漸的在回暖,周圍的冰冷也漸漸的在融化,一點一點的迴歸跳動。